桃花当真是一种极美的花。玲珑小巧的淡粉色花瓣,纤细的茎,淡黄色的花蕊,不似牡丹这般贵气逼人,却与生俱来拥有少女般的幽魅诱人与高贵典雅。
这两种感觉本是独立甚至对立的,然而却在这样小小一朵烂漫桃花中被神奇地统一起来,从而创造出了一种赏心悦目乃至惊心动魄的视觉效果。
可眼前的这一支却令长鱼酒油然感到困惑。
桃花本应盛开在三月,现在却已经六月中旬了,哪里来的桃花?
而更令人困惑的是,自始至终,在这个小山谷里就只出现了一枝桃花。
就这么一枝桃花。
一枝花独自生长,并盛放于这个不属于她的季节里。
由此观之,这桃花竟也生生多了一分寂寞和孤芳自赏的幽怨之情。眼见这枝桃花如此多愁善感,长鱼酒不禁哑然失笑。
难不成是个女子?他心下暗自揣测。
桃花一副想要上来攻击他的模样,却又好像没这个胆量,纤细的枝叶刚伸出去几寸,微微颤动几下,又羞怯地向后挪了一小步。
这羞涩的模样看得长鱼酒心里痒痒的,他本想干脆地一刀结果她,就像收拾刚才那几株草一样。刀都已经挥至半空了,可他转念一想,又忽然顿住了手。
如此烂漫娇艳的桃花,是这个季节不可多得的珍惜品,就这样毁了多可惜。
他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砍下去。
桃花轻动了动花瓣,好像在同他呢喃私语,又好似要勾走他的魂魄,但长鱼酒毕竟不懂花语。
他伸出食指,轻轻地在花苞的尖端顶梢上一点。
“哗啦啦——”
桃花全部的花瓣在一瞬间忽然四散开去,纷纷扬扬如漫天红雨,万千虚空尽是桃花。
一瓣,两瓣,三瓣……数以百计的落花,像极了雪在空中回旋,飞得到处都是,在晶莹的浮光中升升沉沉、聚散离合。
一时间桃花乱落如红雨,万千花瓣坠落在长鱼酒的脸上、头发上、衣袖上,坠落在地面,铺满一地,铺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桃花路,一直延伸到山谷的另一头。清风微微拂动,裹挟着桃花特有的馨香迎面飘来,迷醉的气息教人心神荡漾、头晕目眩。绚烂盛景在前,长鱼酒看得不由有些痴了。
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仿佛幻梦般美好而不真实。血腥的宫廷政变好像还是昨日的事情,而今日的他已经听见了大地母亲的呼唤。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还会在故国的疆土上遇见这等美景。他愿意扑入大地母亲的怀抱之中,与天地万籁融为一体。
漫天的桃花雨逐渐开始聚拢,当天边的最后一缕光被遮去之际,一瓣瓣的桃花逐渐开始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紧密排列的花瓣围着长鱼酒一圈一圈打着旋儿,于无形中悄然形成一个包围圈。
包围圈以长鱼酒所处的位置为中心,万千花瓣层层叠叠向外排去,好似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他整个人笼罩进去。时不时地有落花擦着他的脸飞速掠过,好像在对他示威。
长鱼酒还醉心于这旖旎的幻象中无法自拔,并没有意识到周遭情况有变,直到细巧的桃花瓣开始攀进他的衣领、袖口,他这才恍然回神,可已经来不及了。
刹那间,所有的花瓣瓣“唰”地一下向中心迅速聚拢,于转瞬间凝聚成了一朵巨大的桃花苞。长鱼酒来不及反应,连人带刀被裹在了里面,好似一个蚕茧。
大桃花以近乎野蛮的势头向后疾速退去,一路上疯狂地横冲直撞,带起了一根根粗壮的树干,五彩缤纷的果实到处乱撒,惊得鹪鹩发出“滋滋”的鸣叫,鼹鼠挺着大肚子纷纷四散逃窜。
长鱼酒被紧紧地裹着动也动不了,大桃花醉人的芳香清晰可闻,可现在即使这桃花有再迷人的香气,在他看来也是恶臭无比,即使这桃花再怎么摇曳生姿,在他看来也是丑陋的。他心道这桃花看着那么娇弱,不料竟也是个不好惹的种,凶成这副样子。
他无奈地苦笑着摇头,慨叹自己有一天竟会栽在这种地方,真是教人哭笑不得。
桃花退回了她的“住处”——一棵桃树。
这桃树看起来颇有些年岁了,树干迂回曲折,五六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起来,树上开满了朵朵桃花,远远看去仿佛是撑开了一朵朵红云,在这样一个六月天里显得十分古怪。
时不时有桃花瓣飘到空中,又慢慢沉落在地上,桃树周围的地面上已然积起了薄薄的一层花瓣。在阳光的照射下,那一簇一簇的花叶里似乎隐隐流动着光芒。
大桃花毫不客气地把长鱼酒吐了出来,他的身体才落到半空中,一条葛蔓便迅速地窜了出来,一圈圈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腰身,将他一下子提到了桃树的树梢上。
“没想到这‘桃花晦’还挺管用的嘛!”树上忽然响起了一个清亮而稚嫩的声音。
长鱼酒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少年正盘腿坐在树梢上。
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光景,个子不高,穿一身水蓝色的锦衣,远看就好像小小的一团蓝雪球。他赤着双脚,两腿曲起盘坐在树梢上,两手分别放在两膝上,拇指与中指指尖搭在一起,摆出了一个玄妙幽远的手势,颇具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
少年这青涩的举动在长鱼酒看来可爱极了。看着眼前这个精致的美少年,他忽然就想起了宫中那块漂亮的古玉,富丽繁华、通透澄澈,而眼前的人相较之下还添了一分自然灵动。
幽兰花在少年的左手上翩翩起舞,开着紫色小花的葛蔓乖巧地绕在他的右臂上,他挥了挥手,方才还凶悍不讲理的大桃花立刻蹦跶了起来,一步,两步,三步,向他欢快地跳了过去,边跳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着,最后跳进了他雪白色的深衣里,消失不见了。
长鱼酒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周身都浸润在了草木的芬芳之中。
“喂!”少年冲长鱼酒喊道。
长鱼酒一动都不动,双手环于胸前,面色从容镇定,双眸波澜不惊,好像根本没听见少年在喊他。
见长鱼酒没反应,少年似乎怒了,清亮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我跟你说话呢!听见没?你你你、你干嘛打扰我的清梦?”
长鱼酒心下觉得十分好笑。在先前的交手中,少年每一回合都被他死死地压制住,完全处于下风,由此可见少年的实力应该应该远远不及他。而这一点,恐怕少年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因而此时的他即便已被束缚住了手脚,少年却依旧对他颇为忌惮,一刻也不敢放松警惕。
不过……难道这小家伙真以为装得凶一点就可以压制住他吗?而且……他到底什么时候打扰这人睡觉了?
长鱼酒心下感到莫名其妙,于是决定继续不理睬少年。
这持久沉默而压抑的气氛终于击溃了少年全部的勇气,犹豫半晌后,少年委屈地眨巴着眼道:“喂!我、我叫云樗。天上的白云,地上的栎樗,生于天地之间,经由万千草木滋养化育,草木之力生生不息,故名云樗。呃……请问、请问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能先放我下来么。”长鱼酒终于开口。
“哦哦。”云樗的脸上露出了慌张又尴尬的神色,他伸手对着长鱼酒胡乱地挥舞了一通,葛蔓正在享受着报仇雪恨的快感,听见主人的命令心中虽然有一百个不情愿,但还是松开了长鱼酒,“嗖”地一溜烟窜得没影了。
云樗刚放了长鱼酒就立即后悔了。
他怎么这么傻!让他放他就放了?对方这不明白着想逃跑嘛!他还傻乎乎按照人家的意思去做了!况且他敢保证自己绝不是那个家伙的对手,要是那个家伙对他出手,那他可能就真的要葬在这个山谷里了!
在这种关头,他别无选择,只得不断地说服自己去相信对方,相信那个讨厌的家伙断然不会伤害自己。
“长鱼酒。”
“哈?你说什么?”云樗楞了一下,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好像是问人家名字的来着……
“长鱼酒。”云樗重复念了一遍,蹙眉道,“好奇怪的名字,读起来真是拗口。”
“那叫我曲生好了。”长鱼酒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身体斜靠在树干上,任凭娇艳的桃花拂落他满身。
“哈?曲生?”
“我姓长鱼名酒字曲生。”长鱼酒见他不明白,又补了一句。
“曲生。”云樗乖乖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打扰到你了?”语气并不激烈,却带着质询。
“啊,啊,是啊……我在这个山谷里布了阵,只要有人进入,就会触动阵法,让我感知到。之前就是你触发了‘桃花晦’,这才打搅了我的好梦。”
长鱼酒再度失笑。云樗说了一大堆所谓的“人话”,他却实在听不出哪一句是有道理的。不过,眼下他并没有兴趣同这小家伙争论,因为前面还有更好玩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他一个飞身跳下了树梢,潇洒地抖了抖衣袖,拂去满身的桃花瓣,抬腿准备离开。
“喂!”云樗急了,连忙大喊道,“你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