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都死了,怎么会有血?”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人们纷纷向后退去,棺材周遭登时空出一大片。
顷刻间,更多的血从棺材缝隙溢出,沿各个方向、顺着楠木棺壁一直流淌而下,染红脚下的泥土。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巨大的棺材已然被鲜血浸透,似披了一层血衣般,血淋淋的场景令人头皮发麻。
“诈尸啦!闹鬼啦!死人复生了!”
人群里登时传出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人们你推我搡着,转身就欲逃离。
“别慌!”
公子击向前踏出一步,举手示意人群安静,然而这一回再没有人理睬他。在恐惧面前,他的号令一文不值。
“来人!”他大喝道,“速速去请卜筮大人!”
“哎你说,死人怎会流血呢?”云樗被混乱地人群冲得有些发懵,两人被人群挟带着往大街另一头走去。
“不,不对,绝不可能是死人的血!”长鱼酒面色凝重地凝视着棺材,“一定有人在搞鬼!”
“搞鬼?谁啊?”云樗整了整被撞掀开的裙子,冲着一个行人大吼,“喂!走路没长眼睛啊!撞着本小姐了还不来赔礼道歉!”
“不知道。”
长鱼酒沮丧地摇了摇头,脑海里却闪过那双幽深的眼眸。醉玉天香,他记下了。
云樗站在那儿一个劲地碎碎念,目光里尽是怨念:“刚进城就出这么大事儿,这往后的日子还叫人怎么过呀?哎,这有趣儿的事可都给我碰上了……”
他正念叨着,只听得街心忽地响起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卜筮大人到——”
这一声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而去,众人纷纷驻足,伸长脖子瞪大眼睛,想瞧瞧这平素神龙不见首尾的卜筮大人究竟是何模样。
“卜筮大人?是掌管占卜鬼神的官员吗?”云樗踮起脚努力向街心看去,但由于距离太远只能看个模糊的大概。
众目睽睽下,只见一高挑纤细的紫色身影穿过混乱人群,不疾不徐向街心走去,身后还跟了两名白衣人。
“喂!我看不见,我们过去点儿!”云樗拉着长鱼酒挤向街心。
随着两人缓慢向街心挪动,那抹紫色身影也随之清晰起来。先是衣着,而后是秀发,最后是脸庞。在看清卜官面容的那一刻,长鱼酒感觉呼吸似乎凝滞了。
身穿绛紫色对襟窄袖官服,上绣凤凰翎,墨色金纹宽边腰带束身,腰间挂了一块沉郁通透的璞玉。柔顺如绸缎的秀发用一条五彩斑斓的丝带束起,露出白净光洁的额头,朴素干净又英姿飒爽。素丽的面容不施粉黛,长而浓密的睫毛蜷曲上翘,在风中微微颤动,透出一股神秘而迷人的风韵。
“桑,桑柔?”云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头一回见桑柔一身中原装束,穿的还是最正式庄重的官服,男人的衣着。长鱼酒和云樗一时都有些缓不过神来。
“她怎么会,怎么会是,卜、卜……”云樗结结巴巴都说不出话来了。
长鱼酒蹙着眉头,同样困惑不解。
大街上,一身卜筮装扮的桑柔在人群簇拥下,迈着端庄沉稳的步履,一步,一步,掷地有声,长鱼酒甚至能听见她小巧金靴触地的声音,举手投足间尽显卜筮仪态。
见此情景,围观人群先是寂静片刻,紧接着便如沸腾的油锅般炸开。
“你们瞧,这怎么是个女的呀?”
“就是就是!我大魏卜筮何时竟成了女的?从来没听说过这等趣事啊!”
那几个士大夫气得连胡子都翘起来了:“什么玩意儿!简直荒唐透顶!哪来的女人当官!简直可笑!”
“不过你还别说,嘿嘿!这妞长得倒还不错!”
“哟呵!胆子不小啊!我劝你还是收收心吧,这女的可是大魏卜筮,朝廷重臣啊,你动不得!又不是醉玉天香的歌妓!”
“哎呀!随便说说嘛!让我过过嘴瘾不行?”
人群里驳杂不一的议论声传入长鱼酒耳中,诧异,尖刻,露骨,指责,令他没由来地感到不舒服。他不悦地皱了皱眉,带着云樗穿越重重人群往街心走去。
公子击望着眼前自称卜筮的美艳女子,微晃了晃神,旋即双目圆睁,陡然暴喝一声:“站住!何方妖女,竟敢冒充卜筮大人!”
桑柔也不畏惧,缓步走上前去,恭敬地向公子击行了一礼,不紧不慢道:“小女子本就是这魏国卜官,平素一直在卜司帮忙打点朝中占卜之事,何来冒充一说?”
“荒唐!”
公子击退后一步,大声喝道:“朝堂上怎会有女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申屠大人安在?”
桑柔垂头,恭敬地答道:“申屠大人今日抱恙,不便前来。小女子乃其关门弟子,自是有义务前来替他打理此事。”
“你——”
公子击脸色铁青,却也拿她无可奈何,“罢了罢了!事态紧急,如火烧眉毛一刻耽搁不得。既然你自称申屠大人关门弟子,今日就姑且让你来看看。若是看不出问题所在……”
他微眯了眯眼,冰冷的目光让人悚然一惊,“我绝不放过你!”
“遵命,殿下。”桑柔朝他拜了两次,旋即转向那血淋淋的木棺。
全场一片死寂,所有人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凝视着女子的一举一动。微冷的秋风扫过大街,卷走树上垂死挣扎的最后几片枯叶,给萧条稀疏的荒草蒙上一层浅浅寒霜。
那美艳脱俗的女子,那带着神秘气息的女子,那自称卜筮的女子,在这一刻,竟成了举国瞩目的焦点。而谁都未曾料想到,她即将说出口的话,将会关乎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
秋风起,冰凉彻骨,吹得满大街的人瑟瑟发抖。寒鸦惊叫着掠过城市上空,不作一丝逗留。
桑柔慢悠悠地走上前去,素手轻抚棺壁,削葱玉指轻挑慢捻,沿着壁上精细的流云纹路一点点回旋着向下勾勒,勾出不易察觉的痕迹。
片刻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原本平滑的棺壁上忽然出现了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凹槽,如果细瞧,那深陷之处竟还隐隐闪烁着幽秘的微光,仿佛人的眼睛般,一眨一眨,泛着奇异诡谲的亮光,明灭可见。
人们不由惊恐地瞪大眼睛屏住呼吸,凝视着这神奇而诡异的一幕。
“这,这个女人……”他们伸出手,畏畏缩缩地指向穿着官服的女子,“不,这个,她……她是人吗?”
“她当然是人,不不,这怎么可能……你们看,她在干什么?”
在那巨大的楠木棺边,卜筮打扮的桑柔手执一座奇诡的青铜方鼎,方鼎上雕刻狰狞可怖的兽面图案,青面獠牙,嗜血残忍,仿佛鬼神般**让人不敢逼视。
“这……这该不会是周天子的鼎吧?如此气派!”
“说你没见过市面吧!周天子的鼎可比这大多了,这玩意儿充其量就是卜官的小把戏罢了!”
不理会行人的纷纷议论,桑柔双手高举方鼎过眉,以一种极其虔诚的姿态,将鼎中的澄清液体一点一点地淋在棺盖上。液体接触到棺面迅速散开,分成若干路无序地流向四面八方,沿棺壁上弯弯曲曲的凹槽一路向下流去,最后透过那狭窄的缝隙,流到棺材里去了。
“嗡!”
漆黑的楠木棺材陡然一震,发出奇异的嗡鸣声,那棺里的敲击声在顷刻间变得更沉闷、更栗烈了。
“砰砰砰!”
一声一声又一声,激烈无比,挑战人的听觉极限。脆弱的棺盖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被顶开的可能。霎时间,更多的血从棺内喷涌而出,溅了一地,浓浓的血腥味飘荡在风中,刺激着人们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众人不由捏紧了鼻子向后退去。
尽管如此,桑柔却不曾停止手上的倾倒,不仅没有停止,手上的动作反而愈发激烈急促。她倾倒下去的澄清液体不断将血流冲开,涤荡棺壁上的血迹,将那红得触目惊心的血慢慢稀淡。
随着澄清液体不断流入棺材里,里头的说话声也变得愈发高昂嘹亮起来,一时间宛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震耳欲聋般呼啸着席卷周遭万物。
桑柔双眼紧闭,素手轻覆在血淋淋的棺盖上,眉头紧锁,神色凝重,口中念念有辞:
“祭天祭地祭云月,祭酒祭神祭亡灵。血漫千古,犹有尽时。身死人灭,万事皆空。何以盘桓,久久不去?草木飘零,亡魂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