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先生过谦了。若无先生,又何来今日西河之繁华气象?本公子闻西河土地连年丰收,百姓安居乐业,又有武卒常年镇守于此,以免除西戎骚乱,此皆先生之功也!何须推让?”
吴起上前一步,微笑了笑,不着痕迹地一瞥,淡淡的眼眸里没有丝毫情绪。
“谢公子夸奖,微臣惶恐。实不相瞒,臣于西河担任郡守期间,边境秦兵时常来犯,借各类因由挑衅我方士兵,隔三差五即有冲突发生,推演之,则为战争。故臣终日置身于惶恐之中,战战兢兢,如屡薄冰,夙兴夜寐,丝毫不敢松懈。故日夜操练武卒,治理小大狱情,轻徭薄赋,号召百姓辛勤耕作,提升粮产,充实仓廪,而后行圣人之教,使民明理而知礼节。”
他向公子击拜了拜,接着道:“臣以为,兵力不强,则难抵御外患,民不受教,则叛乱立现。故大力发展西河之域,内修政事,外立法度,开山造田,填河为地,片刻无敢偏废虚度,故有今日西河繁华之气象。由此推知,于国而言亦如是。若无敌国外患侵略征伐,则国不知前进,不谋发展,而终亡于安逸享乐。若国中无圣人之育齐民以道,则残贼之事兴而叛乱起,国家倾乱而终自取其亡。”
吴起低下头,朝公子击深深作了一揖。
“嗯……言之有理。早闻沉玉先生博闻强识,果非浪得虚名。先生今日亦为本公子上了一课,当真听君一言,胜读十年圣贤书也!”公子击拊掌朗笑道,“来人,赏赐先生良马五匹,锦缎二十匹,黄金千两!国库里新添的夜明珠,赐一颗给先生。”
“谢公子恩赐。”吴起叩首,再拜。
“不过本公子有一事尚不明了,还望先生解答。”
吴起敛眸:“公子但说无妨,臣定当竭力应答。”
“不瞒先生说,本公子对那秦军来犯一事,至今放不下心。前线急报想必先生定有所耳闻。秦五十万大军有备而来,阵容空前实属未见,兵器精良,铠甲坚固。厉兵秣马,士气高涨如生马驹。国中人心惶惶,顾虑繁多,朝中不少士人质询先生能力,本公子今日便要问上一问,不知于此次战役,先生有何应对之策?”
这个问题他早上问过吴起一遍,但吴起的回答并不让他满意。他现在又问了一次,不知是否因为仍旧保有某种幼稚的期盼,他希望吴起能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吴起沉吟片刻,不慌不忙上前一步,敬声道:“启禀公子,常言道:将在谋而不在勇,兵在精而不在多。微臣曾向公子禀明,望公子能调度五万无功士卒供臣遣使,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还是相同的回答,不曾有任何改变,公子击不免有些失望。田无择的目光向这边投来,二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哦,先生问这事。”公子击淡淡一笑,“先生的提议本公子细细考量了一番。我以为,此确实乃妙棋一步。五万士卒,况且无功,相较秦军五十万虽悬殊,然此棋看似荒谬,实则杀机暗藏,布局精妙。”
吴起拱手应道:“公子英明。兵不在众寡,以治为胜。”
“既然谈到治兵,那么先生想要如何个治法,可否说给本公子听听?”
“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挡,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麾。与之共安,与之共危,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如此则天下莫之能挡,臣名其为父子之兵。”
“好一个父子之兵!”公子击点点头,端起酒樽,细细品饮着甘醴。灯光落于樽前,幻化出他的虚影。
“不仅如此,臣以为人马过少则不免败仗之险,人马过多则需消耗巨大物资,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且不便管理。五万士卒不多不少,正好够用。”
“呵呵,充分利用已有资源,实现其最大效益,进退之间懂得取舍,分寸拿捏得刚好,此乃极高明而道中庸之举。先生言之有理,本公子再次受教了。”
“微臣惶恐,不过略陈拙见罢了。”吴起不咸不淡地应道。
“至于先生为何召集无功士卒,本公子以为此乃一招险棋,险中却又见奇。利用士卒急于求功之心,诱以名利,导以壮辞,达到出其不意之奇效,此乃举无功士卒之意。先生心思玲珑细巧如恢恢天网,疏而不漏。本公子自愧不如。”
吴起温润一笑,朝公子击拱了拱手,不着痕迹地敛去了眼中凌厉光芒:“公子谬赞了,微臣着实惶恐。不过区区智巧,公子一眼即洞穿,又有何可赞?”
公子击淡笑一声,放下酒樽:“五万无功兵卒,本公子已命无择大人调度完毕。其人虽无功,然皆武艺高强、忠肝义胆之士。眼下人马已驻扎于城北郊,只待一声令下便可即日开拔,奔赴西河前线战场,于千军万马中取秦将首级。”
吴起深深朝公子击作了一揖:“谢公子恩典,臣定当不负公子所望,却秦军于西河之外,卫我河山繁荣昌盛!”
公子击淡淡地笑了两声,指腹缓缓摩挲着酒樽,面上仍旧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沉玉先生。”他缓缓开口道,“西河一战,事关国家前途,不可谓不关键。以先生一己之力担国之前程,先生此行,任重道远,本公子思忖着,着实有些委屈先生了……”
“公子勿虑,能为国效忠尽责,实乃微臣三生之幸。微臣愿以一己之力逐西戎寇仇,令大魏四境安定无事。”
公子击微微颔首:“秦国此番调度五十万大军,定是耐不住性子,欲即刻夺回西河之地,向东扩张。子曰:无欲速,欲速则不达。众所周知,西河郡自古乃大国争夺之焦点,究其原因,则因其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背靠黄河天险,固若金汤。以此地势为后盾,于吾辈而言无异于如虎添翼。”
他呷了一口酒,接着道:“西河郡虽区区两万卫兵,同虎狼秦国五十万士卒度长絜大、比权量力,竟也未尝落得下风。由此可知,优势仍在吾方,无须过度忧虑。先君尝言,西河郡乃魏国之宝,盖非谬矣!”
公子击发出一声慨叹,欣然端起案上的金足樽悠然品啜。
吴起拜了拜,摇头道:“公子此言差矣!”
突兀的声音,言惊四座,群臣哗然。
吴起双手作揖,再拜,重复道:“微臣惶恐,公子此言差矣。”
大殿登时鸦雀无声,群臣神色各异地望向吴起,都暗暗替他捏了把汗,揣度着他是否喝醉了,竟敢这般顶撞未来的国君。
公子击微愣了一下,挑眉道:“哦?本公子说错了?先生何出此言?”
吴起不慌不忙地扫视一周,旋即迎上公子击的目光,沉声道:“公子言,西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故而持之者如虎添翼,无往而不胜。是曰不然,臣以为在德不在险。”
眼光在诸臣身上扫过,吴起不慌不忙,继续着他的陈述:“请公子试想: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而夏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而商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而周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由此而观之,若君不修德,不行圣人化育,良民尽成险民,坦途亦为山崖。”
言毕,一座皆惊。
公子击后退了一步,笑道:“善矣,善矣。是本公子糊涂,把形势想得太乐观了。先生之言,可谓一语点醒梦中人,本公子又受教了。往后的日子里,愿诸君多多效仿沉玉先生,本公子若有过错,定当要及时指出,勿任小过酿成大错,毁我泱泱大魏之前程。”
他偏过头,看向吴起道:“西河一战,虽天时人和未知,地势之利已在吾方,更何况先生之才如滔滔江海,不可斗量。本公子于先生信心百倍,唯愿先生早日击退秦兵,取得大捷。如此,本公子便端坐于都城内,静候先生佳音。”
“臣定不负公子所托,愿为国家效拳拳之忠。”吴起跪在地上,恭敬地一叩首,而后起身,悄然退回席间去了。
公子击起头,目光恰好与田无择交汇一处,两人互换了一个眼神,公子击会意地微微点头。
“今夜可真精彩呢,呵呵,经此一宴,本公子竟发现多位栋梁之材,其间有先君大力推崇之辈,亦有先君千叮万嘱,令本公子提防之辈——”公子击淡淡地扫视了一周,目光落在脸色各异的群臣身上,一个一个地扫视过去,最后,与田无择对视了一眼,了然一笑。
“不过本公子以为,只要是人才,即应大加任用,不可碍于他因而有所埋没,故而诸君大可放心,有才之士,有志之士,本公子定给予用武之地,使其才彰,使之能显。”
他端起酒樽,微微抿了一小口,醉眼朦胧,仿佛蒙了一层水雾,让人无论如何看不分明。
大家都只当新君醉了,却没有人注意到,那朦胧雾气背后潜藏的天清地明的目光,鹰隼般深邃、锐利。
在田无择的带领下,众人齐齐下跪,再拜,叩首。
“公子英明!臣等必将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谋他政,不谋他想,以血为誓,天地日月为鉴,誓死效忠我大魏!如有半分悖逆之心,甘受刀剑刑戮,曝尸于城门!”
“当——”
编钟敲了十一下,清越的尾音在大殿里久久回荡,宴会即将接近尾声。
乐正奏起了【皇皇者华】。古琴涔涔、钟声叮咚,美人舞动着斑斓水袖,如流云飘飘,美不胜收。酒不醉人人自醉,和着编钟悠长的节拍,一座皆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