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鱼酒和云樗骑着战马排在队伍最末端。他们只是随军出征,并不属于任何一连,可以任意调剂,于是被安排在了军队最末端。
云樗瞪着晶亮的大眼睛,听那些士兵近乎嘶吼般的呼声。整整五万人,做着如出一辙的整齐动作,那压倒性的如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让人震撼。 他揉了揉眼睛,觉得仿佛在做梦一般。
道家人讲求静,静下心,心中空空,虚怀若谷,方可一窥天道本源。所谓道,乃是天地间至深至幽微之物,发于心而感于情,难以言说。师傅常云,只有静下心,方可凝神尽性,进而有机会触碰到这天地间的至玄至精,通达天命,游于无何有之乡。
除了练功练气以外,余下的时间里,弟子们大多都在静心打坐、冥想。姑射山通常都是烟云缭绕、寂静无声的,鲜少有客人登门,亦少有热闹的集会活动。弟子们各管各的,少有交流,偶尔说上两句也要尽量压低声音,生怕惊扰了此处圣地。
然而此时此刻,云樗却又是另一番体悟。大约只有静下来,人方才有了智识与悟性,也大约只有跟随众人一起高声呐喊的时候,人才有了前进的勇气。
保卫山河。简洁明了的四字誓言,却要以生命的代价来践行。
这一刻,云樗忽然感觉全身充满了力量,这对他来说将是一次挑战,一次全新的尝试,他意识到此行他将学到更多的东西,那些师傅或许不知道或许不会告诉他的道理。他将于乱世中举步前行!
大宗师,我是不是离你又近了一步呢?他望天。
鲜血顺着剑尖一直淌到地上,吴起孤身一人立于数仗高的城楼上,背负广阔青天,望尽天涯之路,草芥般微小,却又弥天弥地。
“三军听令:尔等谨随我一起,奋勇杀敌,拼死作战!不论车兵、骑兵或是步兵,人人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记住,你们是国之城墙,是护城河,是保卫者!你们生而崇高,死而伟大!这个时代并不会记得我在此说过什么,或者你们在此做过什么,但它必将永远铭记这场战争,用鲜血与汗水换来的永垂不朽!”
“我们必将是胜利者!我们会被后人铭记,千秋万世,万世不竭!当后人谈及我们,他们眼中将流露出无限景仰!吾等丰功伟绩流芳百世,延及千世,乃至万世,万世不竭!若车不得车,骑不得骑,徒不得徒,虽破军皆无功!”
“谨遵将军号令!”
五万大军齐声高呼,震颤大地,响遏云霄,五万根长矛齐刷刷地举起,直指云霄。场面恢宏异常,壮观得难以言说。
“诛贼寇!除奸凶!卫我千里河山!”
这是每一个卑微士卒的梦想,而总有一天,他们中的一些将会站出来,去将这个梦实现,这场关乎千秋万世名的盛世大梦!
长鱼酒没有跟随众人一同高呼,但他紧攥缰绳的手在颤抖。此时此刻,他无疑也是激动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一股奇异的力量流窜于他的五脏六腑之间,疯狂搅动着他的脾胃,在他的内心上下翻腾着,让他有种嘶声呐喊的剧烈冲动。
他再也无法忍受沉默的压抑了!他想要全身心地释放自己!那是一种如此奇妙的感觉,与他在鲵桓沉渊体验到的那种感应竟如此相似,仿佛历史在重演。
可他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
懦弱的人,才需要呐喊来为自己壮胆鼓劲,他绝非卑微的弱者,岂需如小小士卒一般为自己壮胆?
烈烈西风里,凛冽寒光一闪,吴起挥动长剑直指西方。
“时辰到,大军开拔,全体出征!”
军队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天吼声,惊得云樗差点落下马来。大军开始缓缓朝城外进发。
铿锵有力的脚步声,整齐划一,盔甲发出“喀哒咔哒”声。大地在颤抖,马蹄盈耳声隆隆,黄沙漫漫,硝烟滚滚,乘着万里长风,踏碎霜晨月。千军万马行于苍茫天地间,仿佛在举行某种祭祀仪式一般,虔诚、肃穆、**、不可侵犯。
素萱娘从暖阁里探出头来,一双美目凝视着渐渐离去的军队,一同离去的还有那个男人。
在战火连绵的年代里,他又将远离。他还会回来看她吗?他没有给承诺,是因为他自己也不能确定,明年的他又将身在何方?只有苍天知道。
每一次诀别都充满了如此多的未知,她惊惶,她心忧,她麻木,也许她本就不该有什么奢望。只是他这一走,禹王城又要变成一座黑白死城了……
新的战争即将开始,天下只会更加混乱,也许过不了多久,禹王城也会变得不安全,到那时,她又将何去何从?她想念的那个人,他们还能否再见?
走好。
素萱娘凝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发出无声的告别。
吴起站在城楼上,俯瞰苍茫大地。摆在他面前的是将是平生未有的巨大挑战,而他将逆流而上,做一名桀骜不驯的反叛者。挡他去路者,唯有死路一条,五十万秦军又何妨?再来五十万,他也照样杀。西河之战,他志在必得!
长空雁叫,西风烈烈,朝阳如血,天似穹庐。
五万大军轰轰烈烈地出了城,在离开的一刹那,长鱼酒回过头,凝视着越来越小的禹王城,似乎还恋恋不舍。
“走吧。”云樗扯了扯他的衣袖,“别看了,还会回来的。”
长鱼酒这才调转马头,追随大部队一路向西而去。
八月十六,流火向西坠落,新的战争即将开始!
十月初五。
秋残。风霜冷冽,大地荒漠。
大军行至函谷关,临时驻扎。函谷关作为一处军事要塞,地理位置十分特殊,西据高原,东临绝涧,南接秦岭,北塞黄河,可谓险要无比。此地荒凉而浩瀚,两旁是崇山峻岭,路窄且坡陡。这里曾是战马嘶鸣的古战场,地底下不知埋了多少枯骨。细细听分辨,甚至隐约能听见空气里刀枪剑戟的交战声、士兵激烈厮杀的怒吼声,带着沧桑时代感从时空另一端传过来。据说当年老聃写著【道德经】,也是在这个地方。
经过一个多月的劳苦奔波,傍晚时分军队驻扎在鼓山脚下,小息调整。
前方探子来报,最新消息:秦师五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从南北中三个方位同时进军,武卒顽强抵抗却依旧寡不敌众,目前已有三座城池沦陷,情况异常危机。而眼下,秦军又将目光瞄准了东进路途上的咽喉要塞之地——阴晋城。
阴晋城地处多条河流的交汇点,是西河地区的交通枢纽,人流来往频繁,资源丰富,土地肥沃,不仅是块名副其实的风水宝地,更是要塞之址,是此战的关键之所在。
这就意味着,丢哪座城也不能丢阴晋城!若丢了,就相当于切断了魏军坚实的后备力量,于此同时也丢了魏国的天险屏障。战争最忌讳的就是这两点,没有了最基本的物资供给,没有险要的地势作屏障,就好像士兵上战场不带武器,危险而愚蠢。
情况紧急,探子又来报:秦师主将王僇率三十万大军,驻扎于距阴晋城不远的华县,两名护军各自率领十万大军,分别驻扎于商县和元里。至于秦军阵营中那名神秘的绝顶高手,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不过料想应是同王僇的主力部队待在一起。
斜日西沉,山风冷得刺骨,风里带了些泥土的气息,落日好像一个巨大的火球。直到光秃秃的岩石终于吞噬全部日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狭长的关隘延伸数千里,一直向南延伸到天边。四周连绵不绝的山峦起起伏伏,而军队正驻扎于山谷之中,深险如函。
当前局势微妙,秦军分散兵力于三处,驻扎在距离阴晋城不远的三个地方,个中意味令人琢磨不透。无论如何,一定要赶在秦军之前抵达阴晋城,绝不能让秦军占得先机。今夜好好休息,调整调整,从明日起须得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赶路,脚步一定要比秦军快。
起码,孤之过是这么想的。
士兵们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了,不过他却不能。作为护军,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今夜注定是忙碌的一夜。
入夜,一座座营帐支了起来,士卒们在营帐边升起了一堆篝火,用以驱散夜晚的寒气。明亮的火光活泼欢快地跳跃着,向四周送去温暖。夜里本是睡觉的好时间,然而大家都睡不着,帐里太冷了,还是火边温暖些,起码大家都在。
士兵们围坐在篝火边,兴致勃勃地侃大山——从奇闻异事聊到女人,从战火纷飞的年代聊到各自爹娘,从家国天下聊到妻儿老小。
“来!喝!”大伙们人手一个酒坛子,坛子启口,酒香四溢。
“干!”以坛代杯,威武的壮汉抱起坛子大口豪饮。
老泥鳅捧着一个大酒碗,喝得满脸通红,晃晃悠悠围着篝火跳舞,所经之处总要挨人一拳。没办法,大家总喜欢欺负他。老泥鳅“哼哼”了两声,倒也乐得自在。
长鱼酒和云樗也跟着大伙儿一起坐在篝火边。云樗天生喜凑热闹,自然不甘待在帐子里,长鱼酒自己倒是无所谓,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出来坐坐。一个醉醺醺的士兵踉跄着朝他们走来。
“酒要不,兄弟?”他指了指怀中的酒坛子。
“不了。”长鱼酒礼貌地拒绝道。
那士兵含混地咕哝了一句,哼着小调走了。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今日竟不喝酒了?”云樗见状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