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樗低下了头。
其实,还有许多问题憋在他心里,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他知道,现在的长鱼酒神经异常脆弱,一碰就碎,于是他选择不去触碰。但他心里隐隐有种感觉,这一次,他们恐怕是碰到**烦了。
秦国军中的高手竟与长鱼酒是旧相识,于情于理,或者于礼,长鱼酒都是下不去手的,更可况从他昨晚的伤势来看,那女子绝不是个好对付的主。
曲生,我该怎么帮你呢?这对你来说是一道坎,更是一个劫。
云樗撩起帐子,看天空中纷纷扬扬落下的雪花,一时间感到些许茫然无助。
天空灰蒙蒙的,大地是绵延万里的白,风刮在他脸上,有点疼。
“云樗。”背后忽然想起长鱼酒的声音,“不用担心,我能应付……”
云樗一声叹息,放下帘帐。
不多时,帐外忽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似乎是脚踝陷进了积雪里,这才显得十分迟缓。
“呼——”
帐子被掀了起来,寒风灌入,冷冽冰雪肆意飞扑,吴起走了进来。
“哟,俱酒,你醒了?”他脱下斗篷,将周身的积雪弹去,“这该死的鬼天气,作战计划全乱了,今夜还要召集他们重新商议。”
“什么时候开战?”长鱼酒起身道。
“三日后。”
“是啊,曲生,之前你昏着,所以还不知道。秦军对我们下战书了,今早刚派使者送过来,说是三日后正式开战,地点约在城外封火桥,让我们做好准备来着。”
他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你的身子可以吗?”吴起蹙眉问道,“昨天夜里到底什么情况,那个韩妃,你应付得来吗?”
“你放心,她的水准与我旗鼓相当。昨夜只因再次见面太过讶异,导致心绪有所波动,这才不慎为她所伤。我虽无十足的把握打败她,但拖住她不让她干预战事,这一点还是有把握的。”
“哎呀!怕什么!没关系的,就算到时候曲生心境有了波动,这不是还有我嘛!我会在后面补刀的!”云樗眨眨眼,信心十足的样子,“只要水准相差不大,一切都好办!”
“就怕对方隐藏了实力。”吴起沉着脸道,“正如三日后封火桥一战,双方首度正面交锋都会给自己留后手,只是彼此相互试探,而不会出动全部兵力,更不会将杀手锏早早亮出。俱酒,对于韩氏,你了解多少?她又为何会与秦国扯上关系?”
长鱼酒苦涩地摇了摇头:“我了解过去的韩氏,但过去的那个韩氏已经死了。昨天夜里,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她,而我对她一无所知。”
“全新?”云樗也困惑了,“一个全新的她?”
“是啊。”长鱼酒叹息道,“在我离开王宫的这些年里,她想必历经了不少痛苦。究竟是何等剧烈的痛苦,才会将她变成如今这个模样呢?”
从一个知书达礼,温婉贤惠的女子,变成如今武功高强,狠戾无情的魔女,这些年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为何会与秦国扯上关系?
“不过,哎……还是那句话,你们尽管放心好了,我师出儒家端木先生,一定能制得住她的。”
吴起定定地凝视着他,眼里流转着不明的情绪,良久,拍了拍长鱼酒的肩:“辛苦你了。”
他起身,取了斗篷。
“算了,在这里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临时换人也来不及了,该做什么还得做什么,一切照旧。今日见你跟鲜鱼般活蹦乱跳的,我也就放心了。昨夜下了场大雪,把我们的计划全打乱了,现在需要重新制订计划,我得快些赶回去,就不奉陪了。”
“哎,等等——”云樗道,“三日后封火桥,毕竟也算是秦魏两国间正式第一战,我们两个需要上场吗?”
“那是很重要的战役,你们当然要参加。纵然没有突发状况,你们俩也可以帮着肃清战场。”
云樗闻罢顿时露出了兴奋的神色,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
“这件事我会让孤护军安排下去的,毋需担心。告辞。”
吴起披上厚实的斗篷,掀起帐门,走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夜幕降临,雪越下越大,地上积了厚厚一层,一直没到脚踝。北风栗烈,寒气逼人,月亮清冷地悬挂于上中天。天寒,士兵们纷纷钻入暖和的营帐,只留下几个哨兵在营地巡逻守夜。
“这该死的天气!还要守夜,真倒霉!”哨兵边巡逻边骂。
长鱼酒今夜睡不着,他掀开营帐一角向外望去。漫天飞雪,在空中升升沉沉,聚散离合,什么也看不清楚,脚下是银白一片,四面八方全是模糊的白。
他盯着那模糊的白,仔细分辨霜风里的呼啸声,竟从驳杂的风声里分辨出那一缕微渺的箫声来——似挑逗,似诱惑,似世间最甘洌的毒药。
她果然还在!
长鱼酒一个激灵,猛地坐起身来。今夜,她又向自己发出了邀请函,而他难以克制自己赴约的欲望。
“曲生……”不知何时,云樗也已醒来,“曲生,你,你是不是也听见了?”
长鱼酒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噤声,“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穿戴整齐,披上外衣,对云樗道:“别担心。”
“等等!”云樗一把抓住了他,“我跟你一起去!”
他的语气坚决得不容置疑,“曲生,你要记得,你从来不是一个人!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在你身边,帮你渡过难关。”
长鱼酒愣了一下,看着云樗,旋即缓缓点了点头。
“桑柔的事是我对不住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想清楚的。”他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云樗不由噎了一下。
“你刚才说啥?”
然而长鱼酒已经掀开帐子出去了。
“喂!曲生,等等我!”
雪悄无声息地落着,人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长串脚印。守夜巡逻的士兵站在风雪里头,不停地搓着双手,试图令自己暖和一些。
“这位大哥!”云樗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请问你有听见箫声吗?从阴晋城那边传来的。”
“什么箫声?莫名其妙!这荒郊野岭的,哪来的箫声?”那士兵似是憋了一肚子的火,统统往云樗身上发了,“去去去!一边去!”
“算了,他们都听不见的,我们走吧。”长鱼酒拉过云樗,循着前一天晚上走过的路,走入了茫茫风雪中。
阴晋城的轮廓隐在雪里,依稀还能看清其挺拔的英姿。一袭绿衣依旧静坐于城楼,纤纤十指在箫孔上肆意飞扬。似乎是受了箫声的蛊惑,在她周身飘扬的白雪都仿佛有了灵性,时而围成一圈起舞,时而和着节拍上下跳动,宛如一只只欢快的小精灵。
长鱼酒和云樗驻足于风雪之中,一时都有些不知所措。尤其是云樗,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画面,着实有些震惊。
他拽了拽长鱼酒的衣角,忍了半天,终于吞吞吐吐道:“她……她就穿一条裙子,还把大腿都露出来,大冬天的,这样不冷吗……”
箫声忽然消失了,女子放下玉箫,天地间的雪花也仿佛失去了生命的枯叶蝶般,簌簌坠落。清冷的声音在城头响起,比雪水还凉:“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长鱼酒仰着头,面无表情地望向她,道:“为什么?”
“哈哈哈!”女子仰头大笑道,“显而易见,因为你想我。”
长鱼酒静默地立在雪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当然不可能点头,但他也不愿说谎。
物换星移,时局变迁,如今的他们早已不复当初,命运将他们推到了对立面上。尽管他们是敌人,尽管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他还是很想念她,想念记忆中那个单纯善良、知书达礼的少女。
“怎么?被我猜中了。哈哈!不要觉得失落。这种事情啊,我一向猜得很准。”
“为什么要替秦国效力?”长鱼酒仰起头来。雪夜风中,他的声音就像飞雪一般轻飘,他的语气就好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好不容易一见,坐下来叙叙旧。
韩落瑛闻言不由哈哈一笑,好像他方才问了个很蠢的问题:“你问我为什么?怎么?不帮秦国,难道还帮三晋吗?像你这样,做一个窝囊废?”
人虽美,说出来的话却堪比刀子,云樗不由咽了口唾沫。
良久,只听得长鱼酒的声音在这风雪中响起,掷地有声:“公子重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任何试图挽回的行为都是无意义的。我尊重苍天大地的选择,顺从时代的意愿,自是会放下对三晋的仇怨。更何况今日我站在这里,并非为了魏国,只是受一位友人所托罢了。”
“友人?”韩落瑛冷笑一声,轻蔑道,“你也有朋友?”
“是啊,我也会有朋友,有时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长鱼酒也笑,“你呢?你也是受友人所托吗?”
“友人?”玉指轻轻滑过箫身,韩落瑛抬起下巴,凝望着远处的群山,“我是受我夫君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