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浅芜忙跌撞着往那洞穴而去,发现刻着“中氏无名”的碑仍在,小墓穴却被掘开了,里面空无一物。一时更是呆了,莫非真的是那婴儿?但是谁把他挪了窝儿,分明断了气的,怎么又返活了?心下既惊又诧,急急折身一路追去,跟着那小和尚,悄悄溜进了寺内。薛浅芜虽不会隐身术,但天生就是匪花的体格,极能凭借着地形以及建筑树木轻巧躲藏,所以没被发现,也在可以设想之中。
她一边追随着,一边打量着小和尚抱着的那婴儿。一夜之间,竟已辨出形体来了,是个女婴。更怪的是,薛浅芜觉得与那女婴有些相通,因为女婴虽然不会说话,心中所想就跟透明似的,与自己竟是重合的,或者说她能感应出她的情绪意念,分不清哪底是自己的还是婴儿的。她忽然想起了一种双生花,她们的喜怒哀乐甚至躯体疼痛,皆能互感,异体却共生着。不禁吓了一跳,这种情况就算破天荒地发生,也只会在年龄相仿的女子间,若让自己与一婴儿通感,这该情何以堪?造化太捉弄了!
既让她拥有老废后的形体特征和短暂记忆,又让她与一个活生生的婴儿同感共生,这该如何区分自我?这婴儿是怎的来历?貌似也是穿越,却不知与前世的她,是怎样的关系?越想越是陷入,之后她似成了空壳,恍然化身成为那婴儿了,一切思维都跟着婴儿一起转,弄不清了彼此。那小和尚走到哪儿,薛浅芜就不受控制跟到哪儿。抑或她当前只是个会走路的僵尸,没有灵魂,虚像一般飘来飘去,她的思维主体已与女婴浑然同一。
却说甄语遁行至石盟寺,觉得臂弯中的婴儿挣扎得厉害,原来这婴儿已经醒了。甄语遁向她瞧去,只见她粉雕玉琢,甚是可爱。但他这一瞧之下,婴儿挣扎更甚,连嫩白的皮肤都成了瑰红色。甄语遁并不知道其中缘故,薛浅芜却最清楚其中的症结所在。只因他在奔跑途中,弄掉了她赖以遮体的蒲叶,还一个劲地盯着她看,尽管他只还是个孩子和尚,那女婴也早愤怒羞嗔了。
甄语遁哪里知道这些,捏着她的小脸道:“脾气还挺大嘛。”
她呜呜反抗起来,伸着小藕臂就往甄语遁脸上挥去。甄语遁大乐:“看你不过是个刚生下来没两天的娃娃,竟然会给哥哥挠痒痒了?”
女婴的哭声引来了一位老僧,他已静观这幕许久。薛浅芜行尸走肉,连心都在女婴那儿受控着,如一片枯叶蝶,没有气息,所以哪怕修行再高的人,只要看不到她形体,就感觉不到她。薛浅芜所做的,就是全无意识又似在指引下,巧妙跟踪潜藏。
老僧还没细看婴儿,就已觉察到了异常。他普渡众生,这凡世的人,只须略微瞟上一眼,就能看穿其优劣性情来。但这婴儿,身上有着说不出来的异象。
甄语遁看到老僧,恭恭敬敬拜喊道:“师父。”
老僧让他起来,并伸臂接过婴儿。那个女婴,或者说是薛浅芜,见他慈眉善目、长须灰白,于是瞪着纯净而深邃的眼,滴溜溜地打量着他。不过,这老僧倒是有一种很慑人的力量,她心有些慌,忙闭上眼假装睡去。
老僧看了她的眼睛之后,更觉诧异,这分明是个刚出生的婴儿,眼底深处怎会藏有那么深沉的智慧与阅历?
他的手有生以来首次颤抖了,他一时不知该怎样处理这个婴儿。
“师父,你怎么了?”甄语遁亦是慧根很深的孩子,见素来波澜不惊的师父微有颤动,便觉事出有因。
老僧问道:“你从哪儿抱她来的?”
甄语遁便一五一十述了详情。
老僧自言自语道:“蛇是有灵性的动物,不吞吃她,定是感觉出了她的非凡之处啊。说不定是在守护着她呢。语遁,也许你错怪那条蛇了。”
看甄语遁若有所悟,老僧又道:“你先出去,我与这婴儿说几句话。”
甄语遁应声走开。老僧轻轻问那婴儿:“女娃,你是能听懂话的,也是会说话的,对吗?”
老僧虽未瞧见藏身石像后的薛浅芜,她却有很强烈的归属感,觉得老僧是在问自己,几乎和那婴儿同时一震,慌忙摇头。
老僧笑道:“我理解你的苦衷,你说出的话与我们不大一样,怕别人把你当作异类驱逐,就干脆学婴儿一般啼哭。而在以后逐渐成长的过程中,再来从头学习我们的语言习惯。可是这样?”
女婴被老僧说出心声,倒也不慌了。就是如此,现代话与古代的,终究是有差别的,那又怎么了?
坦然承认之后,女婴悬着的心平定下来,此时她忽觉得饥渴交加。她嗯嗯了两声,一只小手指指嘴,做咀嚼状,另一只手拍拍肚皮。老僧了然笑道:“语遁,拿些软桃和小勺过来。”
老僧把桃皮剥了,用小勺挖着喂她。甄语遁问道:“师傅,我们要收养了她吗?还是送人?”
老僧却用眼神询问她。她嘴里唔唔着急忙摆手,然后又指指洞外,拼命点头。
老僧知道她在拒绝,却不知她因何拒绝。其实只薛浅芜清楚,她是在说:“她是生在烟火里的人,前世却整天在基地里忙,从没好好谈过一场恋爱,简直是生不如死的遗憾;这世定要补偿过来,所以断断不会留在这灭绝人性禁锢感情的鬼地方。”
“师父,她好像不愿意哩。”甄语遁奇道。
老僧叹了口气:“这也由不得她了。她生得这般灵异,于世间不是大福便是大祸。定须在这佛门净地,改造磨砺一番,敛些冤孽……只是咱师徒二人收养她,会有诸多不便,此生我留你一个便已足矣。何况哪有收一女徒的道理?”
甄语遁灵光一顿道:“师父,咱可以把她交给师伯领养。”
“好,妙啊。但你师伯素来与我不和。那么明天就由你独自一人,把她给你师伯送去。用商量的口气,多言些好话,可别说是我的主意。”
甄语遁朗声答道:“师父,这个我自然知道。不然师伯一旦生气起来,您便要日夜不得安宁了。”
师徒俩心照不宣相视一笑。独留同化为一的女婴和薛浅芜,在郁闷纳闷着——这小和尚的师伯,究竟是怎样一位人物,竟让他们两人恭敬若此?
过了一宿,翌日天刚苍亮,有光线照进石室里时,女婴就被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用薄被包起来了,裹得跟个棕子似的,只留一圆圆脑袋露在外面。
“这样会把我捂出痱子来的,你们不知道我是赤条条来这世上的吗,上辈子我老大不小时,独自闷在房中,还不喜欢穿衣服呢。”女婴心中怄气,脸憋得通红,把柔软的脖子尽量往棉被之外伸去。那蛇一般的细颈,却不能持久撑住头的重量,过了一会就僵痛起来,只得无力的瘪遢垂下,那模样像极了腿脚一伸就断了气的白鼠。
老僧看起来却特别的意气焕发,近乎悲壮地一挥手:“语遁,我去送你们一程。”
“师父,这就不用了吧,这点里程怎会难得了我?你在寺里宽心呆着就是。”甄语遁平淡如常的话里,隐隐有调侃捉弄之意。
老僧老脸一红道:“我只担忧你那师伯孩童一般的脾性,与你为难啊。”
甄语遁笑了一笑道:“原来如此,那同去也好,也好。”
走到镜鉴湖那分岭处,老僧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直到再也迈不出脚步。于是,就停步踌躇道:“语遁,我就送你到这儿吧。我,还是不上去了。”
老僧说完这话,看到女婴清亮无邪的眼直勾勾地看着他,那神态大有内容,竟仿佛要透穿了他的胸膛。连忙调整心绪,朝她泰然一笑。
甄语遁道:“师父就回吧,这都一半路程了;你再越限,只怕师伯要责备了。”
女婴知道甄语遁这“责备”一词用得还是委婉了。她被甄语遁抱在怀里,轻捷如飞地往西侧莲峰上疾去。心中更加困惑,这小和尚的师伯到底是怎样一位凶神恶煞的汉子,难道目光比那老僧还要平和,却又致命的犀利洞穿?想到这里,心中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了寒突。
到了西侧峰顶,亦出现了一方横嵌在山壁上的洞门。只不过侧旁题的是“绛珠庵”三字,字体纤细秀丽,但同样深入石壁寸许。
女婴只觉得这名字怎生如此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一急之下抓耳挠腮,小嘴也反复念叨起来。甄语遁听在耳中,却觉她是在呜呜咽咽地哭。于是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巴,低声命令道:“休得吵闹,师伯孤僻喜静,若是被你聒躁得烦恼,定会把你扔了喂狼。”
女婴闻言果然没了声息。甄语遁一怔,只见她双目紧闭呼吸全无,还以为把她给闷死了,慌忙松开手去。女婴立即大口大口地吸起新鲜空气来,并用眼神嘲弄他道,你中计了。甄语遁甚觉可笑,却不敢笑出声来,恭谨地往洞内走去。
走了约摸里许,女婴一怔,眼前竟出现了一座,与东侧莲峰同样规模的神殿。景物陈设也是大同小异,只是这里生长了许多竹子,随心布局而又错落有致,更添幽雅情趣。竹林之中还坐落着些小型的亭台阁楼,古朴精致。阁楼内设有石桌石凳,上面散落着一些经书、瑶琴竹笛之类的物事。
甄语遁怕给师父惹来麻烦,因此处处留心步步留意,生怕一个不甚,就扰怒了他的师伯。他抱着瞪大眼睛的女婴,在亭下小心翼翼地拜道:“不肖徒侄甄语遁,代愚师甄石盟拜见师伯。”
女婴心中罕道,这拜访之言怎么说得如此不伦不类,哪有贬低自家师尊而抬高他人的道理?还有那‘甄石盟’三字,怎听着这般的怪异?
四下里寂然无声。甄语遁隔了半个时辰又拜道:“不肖徒侄甄语遁,代愚师甄石盟拜见师伯。”
仍无声息。女婴满腹疑惑,看来那老僧定是叫做甄石盟了。这未曾露面的师伯究竟是何人,连拥有拔山盖世之神功的甄石盟都对他讳忌莫深?
又过了一会儿,甄语遁已是三拜。女婴早被这氛围憋得快窒息了,却听得一个怯弱不胜的女音响起:“可是你那愚师甄石盟让你来的?所来是为何事?”
女婴唬了一跳。只听那甄语遁受宠若惊般答道:“师伯所料极是。”
甄语遁又把如何捡拾到女婴、以及想托师伯收养之类的话,一一禀明开来。
那神秘人物听完,竟气得娇/喘/吁吁:“在哪儿捡个没名没姓的孩子,我不要。若是个干干净净、生本洁来还洁去的倒称得好,万一是哪个臭男人抛弃的私生女,那岂不是脏了我的手?料想甄石盟这老贼,也弄不来个什么正经东西,净是找些破差事惹我烦恼。”
女婴听得怒火中烧,可听着这神秘人物的声音,她竟发作不得。
甄语遁早已急道:“师伯,不是那样的。我师父……不对,我那愚钝之师甄石盟说,这女婴生得灵异,相貌气度与师伯幼时,竟是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又比师伯您多了些……说不出来的感觉。若说您是神仙般的人儿,这女婴却是超越神界、人界、冥界、魔界之外的。愚师还说,这女婴指不定,就是您在哪个空间里的意念化身呢!”
那神秘女子似是啐了一口,气结道:“你那老不死的蠢师,满口都是这些荒诞不经的诨话!也不知佛门第一戒是如何训他的。”
甄语遁眼看就要辱了师门使命,情急之下竟把希望全寄托在女婴身上了。他冲女婴挤出一个笑容,竟是比哭还难看。他用口型告诉她,好妹妹要乖啊,这下就全靠你的表现了。
甄语遁孤注一掷道:“愚徒和那蠢物师父,虽都不肖,却也不打逛语。师伯若是不信,只管下来瞧瞧这女婴。”
那神秘女子心中疑惑,嘴里却倔道:“我就是不收容她……我就不信了,她是四界之外的又能如何?”说着,青衣悠然一飘,已端然现在女婴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