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的阖宫宴,赵渊终于昭告了这件事:有婢女许纯儿,怀上皇孙,特于太子书院赐水上神珠殿一座。
廿四日,就有内务府抬来了一张赤金匾额,上镌刻着当朝有名的书法家董易茗篆刻的“神珠殿”三字。丐儿见了,感觉这名字很有趣。神珠,是喻她肚里所怀之胎的意思吗?
至于丐儿正式封了宫殿,却未封名分这件事,各种八卦传得沸沸扬扬。丐儿也不理,只怡然其乐,安生待产。
赵渊自那次带着烟岚城的几个人来看过之后,除夕之前又来看了一次。
丐儿知道,赵渊对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甚至有几分郁闷、恐慌、恍惑的,怀疑远远大于喜悦。却也不能做出什么举动。
正月初三,素蔻公主回宫探望。绣姑姐姐大约是告假了,这次听说没来。鞋庄还有她的孩子,又逢新年大节,回去看看也属应当。将近三个月的祉儿已勉强能吃一些稀羹之类,绣姑姐姐已不用像前两个月那般寸步不能稍离。
丐儿始终没有踏出阁楼半步,因为书院外面、皇宫里面并没有她想见的人。
若在往年,不管形式也好,实质也罢,素蔻公主身边总伴着个东方爷,一双郎才女貌璧人,看着十分般配。今年却大不同,素蔻公主怀里抱着乳儿,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人多了,看起来也不那么形单影只了,却总觉得少了最重要的东西。
素蔻公主回宫里第一件事,是给高太后、皇上、皇后拜年。高太后年老了,再加上害了几场心绞痛,精神不济,平时连妃嫔都免了晨昏定省,这到了新年,只略略与公主说了几句、摸了摸祉儿的小脸颊,就累了,困倦地闭了眼,喘息粗重不均。素蔻公主忍不住拭泪,自幼疼爱自己的祖母,如今连多说一会儿话都是种奢侈!
还能见几次面呢。想到这里,泪又出来了。李皇后斥责道:“大过年的,欢欢乐乐、开开心心的,你这是什么样?”
素蔻公主这才勉强止住泪。
回母后宫殿的路上,她听见几个宫女在议论:“那个许纯儿,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乞丐女?她既然怀上了,为什么还没名分呢?”
素蔻公主走过去,喝问道:“你们几个在这儿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那几个宫女看到皇后和公主,立即不做声了。素蔻公主骂一声:“舌头噎到喉咙里了不成?”
“那个……听说太子有侍妾怀上了皇嗣,奴婢们在替……在欢喜……”有个丫鬟弱弱答道。
素蔻公主眼神一狠,怒道:“谁用你们来操心了?谁让你们来欢喜了?还不快滚?”
那几个宫女连跌带爬地走了。素蔻公主问李皇后道:“父皇已经阖宫昭告了吗?连宫殿都赏赐下了?”
李皇后道:“宫殿还是迁儿建的那座水上阁楼,不过又略微装饰了一番,加了一个匾额罢了。”
素蔻公主仍是不满:“迁哥哥已经把好的都给她了,你们还费个什么心?要我说,殿名都不给她题!更不要说名分了!”
李皇后劝道:“你何必这样大气性?若再不公开,这个年就只能听着流言蜚语过了!无论怎样,这也是第一个皇孙,不能弄得太难看了,免得长大以后心存怨气。”
素蔻公主忍了一忍,没有作声。
李皇后道:“你想去看她吗?”
“我,去看她?那个乞丐?”素蔻公主连连摇头道:“迁哥哥说,那儿台阶太多太陡,我不能去!”
李皇后看着她道:“确定不去?那你再见她,估计就要到孩子出生了。”
素蔻公主冷笑道:“生下生不下,还是个问题呢!”
李皇后皱眉,严厉道:“这话,你若再说,母后就把你禁足!”
素蔻公主身子晃了晃,退后两步,惊恐、惶惑、不可思议道:“母后,您难道想让她生下来吗?她把女儿害得这样惨,您还要她将来把整个皇宫给霸占了吗……”
李皇后脸色一变道:“蔻儿,母后知道你讨厌她,母后也不喜欢她,但是孩子她必须生下来,因为这是你迁哥哥目前唯一的孩子。你父皇对那丐儿的疑心那么重,还不想失去这个孩子,何况我是做皇祖母的呢!”
“皇嫂还年轻着,迁哥哥又有那么多嫔妾,以后有的是子嗣!”
“但是,现在就这一个,不是吗?”李皇后拍了拍女儿,压低声悄悄道:“她有生的命,却未必有养的命。”
素蔻公主“啊”了一声:“不让她养让谁养?她那种脾性,不养能依吗?”
“肯定能依的。”李皇后淡然的脸上,闪过笃定而狠绝的笑意。
素蔻公主捂着心口,猜测道:“不会是……让她短命吧?你们总不能无缘无故勒死她吧?听说她身旁那个神医武功很强的!不勒死她,下毒的话,神医一看就会露出破绽的!”
李皇后笑道:“等她生完、稍微调理几天,让那神医去伺候你采娉嫂子去。”
素蔻公主听罢,不知该喜还是该惊,一时有些反应不动:“母后,你不是说要拉拢乳娘,让乳娘养育祉儿到成人,所以让我给那乞丐好脸色看的吗?”
“好脸色,只是做在外表的。”李皇后道:“那要看看那丐儿怎样表现了。如果能控制住,那就留她的命;如果控制不住,那就取她的命。”
“母后这样说,那自然是取她命的可能性更大了。”素蔻公主道:“可是……乳娘那边怎么办?”
“自然会让一切不着痕迹。”李皇后道。
素蔻公主想了想,忽然道:“趁这次乳娘不在身边,我去书院看看吧!等再进宫,估计乳娘就回来了,我就得作假了!”
李皇后道:“母后就猜你沉不住气。”
“母后……”素蔻公主晃着她的胳膊。
“好吧。”李皇后点了头,刚走两步,提醒道:“她那儿可不好去。上次去的时候,母后脚都崴了,几天不能行走。肿了好久才好。你一定要小心。”
素蔻公主生气道:“迁哥哥也不知把她的宫殿建得那样诡秘作甚!”
李皇后道:“注意脚下的路就是。”
两人走着歇着,扶着栏杆,行得很慢,途中除了发汗发喘,并没出现大的问题。等走到了丐儿的神珠殿,先坐在廊檐的长凳下,等呼吸缓过来,母女才牵了手往内室走去。
南宫峙礼早把不速之客到访的消息提前告诉了丐儿。丐儿懒得费神,只睁着一只眼眯着一只眼,看慢慢近了的两人。
六目相对,很久都没说话。丐儿微微把目光在公主身上多驻了一会儿,比起在烟岚城初见时的润泽明丽,公主显是憔悴了许多,脸色苍白中透着点蜡黄,跟大病初愈一样。
丐儿心里想着,不知她们来意如何,只好以静制动。
素蔻公主在这静默的对峙中,到底是忍不住先说话了:“你怎么这样没规矩没教养,位卑却不参拜,是想僭越不成?”
“我也想啊……”丐儿不紧不慢地道:“可是我肚子里这胎实在是有些大,与公主当时的扁平无法相比。实在是羡慕公主啊,孕后身材没有走样,就是枯萎了些。想必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影响公主的行动及孕后的恢复吧。”
丐儿这话绵里藏着尖锐的针。只想着把两个人赶紧气走了算了,自己也好清静了下来。没想到公主品味了半晌,被丐儿这通话刺得心口楚痛,慢慢佝偻起了身躯,冷汗涔涔的流,越发支不住的虚弱样子,直到跌在地上。
李皇后急忙拉着女儿的手,凄厉唤一声:“蔻儿!”
只见已有殷红的血,从公主裙裾上氤出来。丐儿也傻了眼,问南宫峙礼道:“她这是怎么个奇怪状况?”
李皇后抱着素蔻公主,半是无助地四处张望着,半是恨不得剥了丐儿的皮。
丐儿越发不解,这素蔻公主的承受力不是超强么,怎么连几句话都撑不住?真是个草包。
正思量间,李皇后蓦地抓住了南宫峙礼的手腕:“神医,你快救救蔻儿!”
丐儿这才明白过来,好像罪魁祸首是自己?
南宫峙礼很无语地瞧了丐儿一眼,发出若有若无的一声叹,也不理李皇后,径直拿了几根针,朝素蔻公主几个穴位扎了下去。过了一会儿,那血渐渐地止了。
丐儿仰着纯真的脸,很无辜地对李皇后道:“公主身子不好,您为什么还要带着她劳累呢?”
李皇后极恼火看着她道:“还不是你给她气成了这样子?”
“皇后娘娘,话可不能乱说,民女可背负不起呢!”丐儿蹙着眉道:“太子也真是的,竟然没给你们说么,这条路不适合身子虚的人来!等太子再来了,我一定问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公主!这不是明摆着让我不好过吗!”
“你别假惺惺的!”李皇后保养得姣好的面容竟有几分扭曲了:“迁儿他说过这路不好走!但本宫和蔻儿是晃悠着来的!根本不是累的!要不是你胡言乱语,她怎么会这样!”
丐儿忙道:“不会吧?她以前心理素质好着呢,生了娃之后,按说作为母亲,更应该坚强了,怎越发不见长进呢!”
“你……你……”李皇后一口痰涌上来,昏厥过去。
丐儿苦着脸,可怜的看着南宫峙礼道:“她们娘俩儿怎么都装死?”
南宫峙礼又好气又好笑,给李皇后顺了顺气息。她苏醒过来,指着丐儿,气得头昏目赤,却骂不出半字。
南宫峙礼道:“皇后娘娘,你和公主走了太远,气血正自热着,一说话就耗费力气,越没力气就越气不固血。别说话了,好好安静着吧。不然不仅对您不好,公主就更……皇上若是寻根究底,问娘娘到这里作甚,可不好回答呢。”
李皇后闻言,只得紧闭了嘴,身子僵直坐在素蔻公主旁边,等她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