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灵鸦寨过节似的热闹不同,贡鸡寨里,却是一片沉寂。这也难怪,下半夜了,谁家不是早已沉沉地进入了梦乡呢?

寨老一行穿过一座廊桥,进了贡鸡寨,一声狗叫之后,紧接着,寨里就响起了一大片的狗叫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他们来到了吴拜的吊脚楼前,乌昆走上前去把门敲响了,很快,门就打开了。

吴拜一手拄着一根拐杖,一手拿着一盏茶油灯,站在门的里面。

乌昆双手垂着,恭恭敬敬地叫道:“吴老司,我们是灵鸦寨的……”

寨老看到吴拜开了门,急忙下轿,趋步上前,说道:“吴老司,深夜打扰,实在是有失礼数啊。”

吴拜赶忙打屋门打开,说:“我听到狗叫,就晓得有贵客要来了,原来是寨老,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在吴拜的带领下,大家来到了楼上,坐到了火铺上。

吴拜用挟钳挠了挠火,使火塘里的火燃得旺了一些。在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见,他的年纪在六十上下,脸上黝黑,还略有些亮堂,如精腊肉一样,给人的感觉很精明。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饱精风霜而又机警干练的老人。

几个人坐好后,寨老命人取出一个绿色的翠烟嘴,双手递给吴拜,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请吴老司不要嫌弃。”

吴拜接了过来,说道:“寨老这么客气,真是不好意思啊。”

寨老说道:“哪里哪里。”

吴拜把自己旱烟上的铜烟嘴取了下来,安上寨老送给他的翠玉烟嘴,把烟杆伸到火塘中间,点燃了叶子烟,把烟嘴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地猛抽了几口,微眯着眼睛,慢慢儿地把烟雾吐了出来,醉了一样,说:“好烟嘴,好啊。”

有人夸,寨老自然高兴起来,脸上笑了,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吴拜问道:“寨老是不是碰到什么麻烦事了?”

寨老长叹了一口气,说:“我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事才到宝殿来啊。是这样的,最近这个把月来,我们灵鸦寨死了一些人,连三赶四的,有寨子里面的,也有从寨子迁出去的,搞得全寨上下,都人心惶惶的了,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鬼,这不,想请老司看一看。”

吴拜听了寨老的话,也感到有些吃惊,问道:“死的那些,都是些什么人?”

寨老说:“四十岁以上的,全是男人。如果老司肯帮忙,就唱‘娘娘洞’给查看一下,也好‘收拾’。”

吴拜喷了一口烟雾,说:“唱‘娘娘洞’,一般都是正月间,这个天,怕是唱不起来。”

寨老说:“所以才要请老司啊。”

吴拜说:“那我们就试一下,唱得起来固然好,唱不起来呢,那也只有听天由命了,好啵?”

寨老说:“这样最好,只是让老司费心了。”

吴拜站了起来,带着他们离开火铺,来到了堂屋里。他把一张四方桌摆到了堂屋的中间,用碗装了一碗米,点了三炷香,插到米中。再筛了三杯酒,一一摆放在香烛的周围。

然后,他把一条矮脚长凳放在桌子的后面,对乌昆说:“你坐上去,先朝三炷香作个揖,坐好后,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

乌昆就坐到了凳子上,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规规矩矩地把两只手放到了膝盖上面来,头微低,眼半闭。

吴拜与寨老等一干人等,坐在乌昆的对面,神情肃穆,屏声静气。

吴拜清了一下嗓子,轻轻地先唱了起来:

正月正,

正月请你娘娘下凡看龙灯……

接着,寨老一行也与吴拜一起唱了起来:

娘娘要来就快来,

莫在青山背后捱,

青山背后雨雪大,

打湿娘娘绣花鞋。

他们唱了三遍,而乌昆还是稳坐着,纹丝不动。按说,乌昆这个时候,应该有所反应了。吴拜站起来,把几叠符纸放在乌昆的脚边,用自己的拐杖插上去,钉牢,取了桌子上的

枞膏片,在灯上引了火,把符纸点燃。

他重新坐到凳子上,又带着大家唱了起来:

一块柴,两块柴,

拿送娘娘架桥来,

一片瓦,两片瓦,

拿送娘娘垫脚马,

一碗水,两碗水,

拿送娘娘梳燕尾。

乌昆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吴拜也有些急了,声音也不由大了起来:

风雪桥上一捆菜,

娘娘来得快,

风雪桥上一根葱,

娘娘来得雄,

风雪桥上一把草,

娘娘来得好。

唱完,乌昆的眼睛只是茫然地看了大家一眼,显然,吴拜并没有请到“娘娘”来。

这时,寨老对吴拜说:“‘唱娘娘’都是正月间,而现在是九月间了,是不是把唱词改一下试试?”

吴拜想了一下,说:“那就再试一下,如果不行,那也是机缘不到,没办法的事了。以前请‘娘娘’,从来没有请不来的时候,我和‘娘娘’都好熟的了。她是一个善良的好神仙,只要把信送到了,她晓得后,是断断没有不来的理由的。”

吴拜给每人倒了一杯水,喝了。他取了一块尺把长的枞膏,点燃起来,一边在乌昆面前交叉地划着横“8”字,一边又重新唱起来:

九月九来九月秋,

九月里面好年头。

田里谷子赛黄金,

坡上桐子好打油。

家家都来请娘娘,

户户都把娘娘留。

这时,屋子里的烟雾也越积越多,随着吴拜手里的枞膏的舞动,那火苗也是忽明忽灭。明时,可以看到乌昆的脸上,腊黄,呆滞,不像是一个活人,倒像是一具坐着的尸体。灭时,竟然连那一屋子的人,都如鬼魅一般,只见两只眼睛,发出死鱼样的白色的光芒来。

乌昆的双只手开始轻微地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双脚也不由自主地颤动起来。

寨老说:“老司功力不凡,娘娘终于请动了。”

乌昆打了一个呵欠,嘴张着,流出了一点涎口水。那涎口水流完了之后,他就唉地叹了一口气,尖细着声音,冷笑起来。大家都听到了,那冷笑的声音,绝对不是乌昆的,而是一个女人的。也不是娘娘的,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吴拜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反而更显凝重了。他轻轻地说了一声:“糟糕,请来的不是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