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后,静美人的伤情度过了最凶险的几天,两日后不再高烧昏迷,渐渐恢复神智,能与人简单说几句话。因剧痛时刻缠绕,她看起来依旧奄奄一息,但太医说,至少命保住了。打断的脚趾虽然最终留在了她的脚上,可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待两三个月后能下地走时,还不知将是什么光景。
而两三个月,也正是齐晦为自己定下的期限,他不能让湘湘活在自己一句空话中,既然是他给予的希望,就必须由他来实现。眼下第一步,就是要尽快扫清莫家势力。
齐晦已经通过各种办法,向弹劾莫家的大臣提供了无数的证据,可皇帝死咬着不予理会,无论朝廷呼声多高,这件事始终悬而不绝。他和太子简单的商议下,都认为还差一件事刺激到皇帝,现在他被动地敷衍着朝臣们想要莫家倒台的心意,可皇帝自己并没有这么想,若能让他萌生出全盘剿灭莫家的心思,一切就容易了。
太子给出了一个不算好的主意,齐晦惊讶于他破釜沉舟的勇气,两人尚未达成默契,齐晦需要权衡。他一直知道太子的多面,但这么多年,太子在皇城中网罗自己的势力的同时,齐晦十几年里一样得道多助,他们两在无形中各自拥有了足以对抗的力量,只是谁都深藏不露,如今彼此一张张亮出底牌,明明不是他们之间的博弈,却处处都较着劲。
这日京城大雨,深秋的雨冰冷刺骨,雨后未见晴朗,人们都蔫了似的躲在屋子里,整座皇宫死气沉沉,偶尔才听得见脚步踩在水里的声响。有一队侍卫沿着宫道巡逻,溅着水花路过冷宫时,只是一眨眼,就进去了两个人,甚至连巡逻队伍里的侍卫,都没能察觉。
两人闯进冷宫时,湘湘刚熬好药要送给贤妃,虽然雨停了,可满世界都湿漉漉的,她的裙裾鞋袜都已经湿了,略有些狼狈的往门里走,就先听见有人说:“原来这里还有宫女?比我想象得好太多了。”
湘湘心里一慌,循声而去,见是庞世峰走在前面,顿时又心定,可刚要开口问候,从庞世峰身后走出年轻男子的身影,他正好奇地打量这里的一切,等目光落在湘湘身上,看清了宫女的模样,竟是两眼放光。
此刻齐晦听见动静从门里出来,知是世峰来了,但没想到还有一人,而那个家伙正欢喜地奔到屋檐下,毫不客气地扶着湘湘的肩膀说:“湘湘,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简大人,您怎么来了?”湘湘也是满面惊喜。
可更惊喜的是齐晦和世峰,两人异口同声就问:“你们认识?”
简风多聪明的人,一见这架势,就猜想自己被“嫉妒”了,得意洋洋地干咳了几声,竟一把搂过湘湘的肩膀,完全不在乎湘湘为什么会在这里,嘚瑟地说:“湘湘是我师傅啊。”
湘湘爽朗地笑着,说她要去给贤妃娘娘送药,辞过了三人转入屋子里去,里头贤妃也好奇外面的动静。他们三人在外面说了会儿话,简风跨门而入,没有近到床边,隔开很远给贤妃行了礼。
贤妃见是儿子的朋友,强撑精神笑道:“简大人不必多礼,我早已不是什么妃子,只是没想到,晦儿竟能与天下之师的简家子孙为友,实在欣慰。二十多年前,我与令尊令堂,还曾见过几次。”
简风在门前骄傲地说:“幼年时就听家父家慈提起过娘娘,后来能与二殿下结为好友,实在是风三生有幸。今日能来向娘娘请安,亦是夙愿得以实现。”
贤妃笑而不语,湘湘搀扶她躺下,却见齐晦走上前,皱着眉说她:“鞋袜都湿了,快些去换干净的,这样捂下去就该着凉生病,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
湘湘看了眼齐晦,觉得他有些古怪,自己几乎被推着回去换鞋袜衣衫,而庞公子、简大人都在这里,他却做出如此亲昵的举动。果然才走出屋子,就听见简大人在问庞公子:“湘湘和二殿下,是那个?”
湘湘一脸无奈的笑,什么叫“那个”?可转身见齐晦带着一脸不悦离去,她心里一个激灵,总算领悟到什么,追上来挽着齐晦的胳膊笑道:“简大人说了吗,我们为什么相识?”
齐晦点头,湘湘本来挺高兴的,可一下又意识到那意味着什么,心里的自卑爬上来,她总是担心齐晦会在意,而齐晦一见她变了脸色,也马上意识到湘湘胡思乱想误会了他,赶紧解释:“不要瞎想,该表白的话我说过无数遍了。”
他抱起湘湘坐到床上,堂堂男儿竟屈膝为湘湘脱下鞋袜,湘湘双脚冰冷,他擦干后就将她们捂在怀里。湘湘这样狼狈地露出双脚本有些尴尬,可见齐晦一脸紧张,心里又暖暖的。方才几句话,彼此都能会意对方要说什么,这样的默契这样的心有灵犀,欣喜之色爬上眉梢,脸色也变漂亮了。
湘湘曾对齐晦提过,她会在跳舞的时候写字,且是最难的凌空翻越时写下大字,算是舞班里招牌的绝技,只是大部分富贾高官更喜欢舞娘们少穿几件,对这舞文弄墨的风雅不感兴趣,偶尔遇到如简家这般的主人,湘湘就有了用武之地。
但简家家风严谨,平日里根本不会请什么舞班到府里献艺,那一日是给简老侯爷贺寿,也不知是哪位大人请了湘湘她们去府上,朝廷里大部分的官员都师从简老侯爷,本意是孝敬师长,不料湘湘一舞,赢得满堂彩,简风更是从冗长无趣的寿宴上清醒过来。
但没想到,简老侯爷却对湘湘等人嗤之以鼻,说区区舞娘竟将书法写字作为技艺哄人一笑,简直侮辱书法之道。本来客人们都对湘湘的才艺击掌称赞,结果老侯爷这么一说,都讪讪赔笑,不敢再道湘湘好,可怜舞娘们一番辛苦,还站在台上遭奚落。
湘湘当时的心情不言而喻,不想老侯爷唯一的孙子竟站出来,问他爷爷何为“有教无类”,既然孔夫子传下世人,说任何人都能念书写字从师受教,为何舞娘写字,就侮辱了书道?简风甚至当众拜湘湘为师,说他想学腾空翻越也能挥毫泼墨的本事。
这番话,简风方才已经得意洋洋地告诉了齐晦和世峰,当然他绝不会告诉他们,自己事后差点被他老子打断腿的窘迫。
湘湘此刻道:“其实和简大人就那么认识了一回,当天说过几句话,后来再也没见过,他毕竟是侯门公子,我们没什么机会相见。拜师学艺,也是玩笑话。”
齐晦苦笑:“可他把自己列为你的故交知己,在我和世峰面前招摇。”
湘湘俯身捧着齐晦的脸颊问:“你不高兴了?”
齐晦笑:“不是不高兴,是气他故意的,他多聪明,就算刚才没弄明白你为何在这里,后来可就是存心了。”
湘湘则高兴:“简大人是你的朋友吗,娘娘说你有很多朋友,没想到简大人也是其中一个。”
齐晦把湘湘的脚捂暖了,湘湘不肯再让他碰,要他去洗手,自己换上干净的鞋袜,齐晦擦着手回来道:“我要和他们出去一趟,简风太胡闹了,他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湘湘让齐晦放心出门,但心里不踏实,还是拉住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去过很多很多的地方,有时候跳完了,会去谢赏赐,好些人都见过我们,也许将来又遇到什么人,也认识我。可是……”
“可是什么?”齐晦在湘湘鼻头轻轻一刮,满目都是宠爱,“我不会介意,永远都不会介意,你不要把这些放在心里变成负担。不论将来咱们是什么境遇,我都会大大方方带着你见每一个人,你若再误会担心,可就辜负我了。”
湘湘连连点头,但也为自己辩解:“我看你没有对娘娘提过曦娘,我以为你是担心娘娘在乎一些事,我以为……”
“不止是曦娘,很多人都没有提过,不提是不想我娘担心,她认得世峰就可以了。”齐晦从容地解释,又自责,“是我不好,我完全没想到这件事。”
湘湘心里顿时敞亮了,她一直以为,是贤妃出身高贵,齐晦才会没提起那么亲密的曦娘,怕母亲嫌弃曦娘妓子出身,没想到娘娘连简大人都不知道。
“你胡思乱想可以,可想不明白的就问我。”齐晦笑容温和,又玩笑,“你和简风别那么熟络,我可要吃醋的。”
两人心情甚好的回到世峰和简风面前,简风见湘湘跟在齐晦身边,笑靥如花气色极好,心里不禁觉得空落落的,一手搭在世峰肩膀上,啧啧道:“二殿下果然是二殿下,我当初怎么就没想到,湘湘除了做师傅,还可以……”
世峰突然闪开,简风差点摔在地上,他气呼呼地说:“你们练过武,很了不起吗?”
湘湘躲在齐晦身后大笑,齐晦叫世峰别欺负人,他们赶紧办正事去,三人就要离开,简风还吵湘湘挥手:“下回见。”但立刻就被世峰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