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忧死了,与青衫鬼同归于尽。惟灵用他仅剩的骨灰炼制出解药,救了城中的数百名毒人。
骨灰被人分食,等同于死无全尸。而这世间,死无全尸的人是连鬼都做不成的,必定魂飞魄散,消失于三界中。
换句话说,即使无忧没有替惟灵挡下那一剑,当他决定献出自己的骨灰时,就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
“惟灵君,你也别太难过。”胡说以前与惟灵没怎么有接触,对她不甚了解,而从此刻开始,他是真的有点儿心疼这个嘴笨心善的好姑娘了。
于是走过去,像大哥哥一样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温声说:“至少,至少你现在知道了,太子殿下从来都没有抛弃过你。虽然年少时他可能做了点儿错事,但他心里一直都是维护你的。”
“谢谢,我会的,我会带着哥哥的骄傲,努力活下去。”惟灵含着眼泪,笑着点点头。
“姑姑。”初照怯弱地靠近,像是有点儿怕生,递给惟灵一把金色的镰刀,“爹爹说,这把镰刀是他十四岁那年,你送给他用来采药的生日礼物。这些年,他一直带在身边,每当对我说起你们之间的事,都会拿出来看。”
惟灵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把镰刀。
刀刃依旧锋利,刀柄上雕刻的花纹却被消磨得只剩下淡淡的印记。两千七百年,不知被人反复抚摸擦拭过多少遍。
“爹爹还说,良药有时能杀人,毒药有时也能救人。他觉得,只要施药的人心正,药就只是‘药’,没有好坏之分。”初照小声说,眼眶中噙满了泪,盛不住时就啪嗒啪嗒落下来。
“好孩子。”惟灵捧着他的小脸给他擦泪,又摸摸他的头,“你爹说得对。而且姑姑也从没觉得他是一个坏人。别哭别哭,你愿意跟着姑姑去仙界吗?”
“我父母双亡,是爹爹好心收养了我。现在爹爹不在了,姑姑就是我最亲的人。”初照说,亲热地扑进惟灵怀中,“我愿意永远陪在姑姑身边,替爹爹保护姑姑!”
望着这一幕,胡说既觉得窝心,又觉得暖心。与白执对视一眼,那人心有灵犀地一笑,捋捋他肩头的乱发,紧紧牵住他的手,说:“走吧。”
是该走了。
君玄和云察出去就没再回来,墨炀也带着蓝灿先一步离开。接下来该是惟灵与初照姑侄相认的动情时刻,他俩再继续待着就有点儿碍事了。
于是胡说连“告辞”都没说,就与白执手牵手默默走出了客栈。他想,此时此刻,“不告而别”对惟灵来说反而是种最好的成全。
回去的路上,胡说心中百感交集,与来时的心境已经大不相同了。他轻轻叹了口气,说:“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思,但还是有点儿不敢相信,你会见死不救。”
没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埋怨的意思,白执笑了笑,说:“我家狐狸还是那么的聪明,与本帝心有灵犀。”
“也就惟灵这个傻姑娘信了你,明眼人一下就看得出来好吧。”胡说瞥他,“白执帝君是谁?怎么可能会无能为力。若你真的有心相救,可以在那把剑伤到无忧之前就出手阻止。”
白执一顿,转身看着他,笑而不语。
胡说替他回答:“你之所以不救,是因为无忧太子必须得死,只有他死了,才能把所有的罪都推到他身上,才能保住惟灵。”
见胡说煞有介事,越说越正经,白执笑出了声,终于反问:“你又怎么确定,无忧不是一心求死呢?若他有一颗求死之心,本帝即便想救,又如何能救?”
胡说被问得一愣:“……他,求死?”但很快就想明白了,他们想维护仙界的惟灵君,无忧又何尝不想维护自己最爱的妹妹呢?
“狐狸啊——”白执敛了笑,没再解释,只轻轻捏了下他的脸颊,叹道:“有时候,本帝真心希望你不要这么聪明。”
胡说拉下他的手,在他虎口处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眉毛一挑:“聪明一点儿不好吗?”
白执疼得“哎唷”了声,忙把手抽回,果然见一排整齐的牙印。瞪了胡说一眼,无奈地笑了笑:“把什么都看得太透彻,未见得是好事。”
胡说不以为然的皱皱鼻子,手背到身后,边走边说:“现在怎么办,回去你打算怎么对仙尊说?”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白执淡声道:“这事儿本帝心中有数,你不必为此操心。”
“嗯。”胡说点点头,他相信白执已经想好了说辞,能帮惟灵瞒天过海,堵住悠悠众口。但还有件事他不大理解,本来不想问了,可又实在忍不住好奇,纠结了一路觉得还是要问一问。
“白执。”
“嗯?”
“为什么蓝灿受伤之后不会被感染?”胡说问,“还有,他分明是凡人,可为什么会生活在仙界,又为什么会几百岁了却无丝毫衰老的迹象?”
其中可能有些隐情。他觉得之前白执不说,是因为有惟灵他们在,而此刻没有其他人在场,对方应该不会再隐瞒。
但白执似乎还是对某些关键的东西避而不谈,默了会儿,才只简单地交代了句:“因为蓝灿——是已死之人。他如今的身体,不过是个盛着亡魂的容器而已。”
“什么?!”胡说着实受到不小的惊吓。这是他头一次听说,人在死去之后,除了化鬼、飞升、魂飞魄散这三种结果之外,还有第四种结果。忙追着问,“那,那蓝灿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吗?”
白执摇摇头。
再继续问,白执就什么都不肯说了。看对方讳莫如深的模样,胡说猜测,赤穹可能不但瞒了蓝灿,更有可能瞒了天下人。至于赤穹为何要隐瞒,白执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
看他的模样,像是知道,只是不愿说。胡说舒了口气,轻笑道:“关于蓝灿的事儿,你就当我没问过,我也当你没答过。”
白执微微一笑:“我家狐狸越来越聪明了,你说,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
“少来。”胡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踢开路边的一枚小石子儿,抢先几步,走在了前面。
望着那道火红的背影,三百年来心中缺失的那块好像被填满了,白执笑着点点头,又笑着摇摇头,抬步跟了上去。
此后一路两人没怎么再说话,但谁也没把沉默当成尴尬。或许,这就是喜欢吧,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哪怕沉默都是种幸福。
快到帝君府的时候,胡说才停下来,垂着眼轻轻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白执碰碰他的手肘,“为何又突然不高兴了?”
胡说拉过他的手,掰扯着他的食指,上面有一道月牙形的小小伤口。小心地对着伤口吹了吹,轻声说:“你对自己下手也太狠了,疼么?”
“……”
比起当初拔龙鳞、抽龙骨时的疼,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什么好吧?
白执忍着笑,表情严肃地说,“不疼。”
“以后别再这样了。”胡说声音小了下去,“万一你也被感染,万一找不到解药,万一……唔嗯——”
白执没由着他说下去,低头叼住他柔软的唇,将他余下的话全都吞入腹中。
胡说后怕地抱住白执,紧紧贴着他的胸膛,呼吸才稍一不稳,牙关便被打开。
白执趁虚而入,灵巧一转,轻易就将胡说的舌尖卷携走,用牙尖轻轻碾磨。
“嗯——”胡说吃痛,皱着眉嘤|咛了声,睁开了眼。漆黑的眼眸湿亮,泛着濛濛水汽。
没曾想白执竟也睁着眼。四目相对,那人笑,他却红了脸。唇分,白执抵着他的额头,笑道:“哪儿有那么多万一。”
胡说低着头,嗫嗫地说:“不怕一万,就怕……”
“还说。”白执把他往怀中一带,作势又要吻他。吓得他一缩脖子,赶紧闭了嘴。
“呀,帝君你们回来啦!”赶上扶桑出门遛狗,撞了个正着。
胡说像是被电击了一样,打了个哆嗦,脸涨得更红了。他看看脸几乎拉到地面上的青蒿,再看看口中默念着“非礼勿视”,捂着眼手指头却留出一道缝儿来的扶桑,登时恼羞成怒,在剜了白执一眼后就气鼓鼓的跑回了屋。
白执看着他慌乱的背影,笑了笑。笑毕,又转头轻飘飘瞥了扶桑一眼,淡声说:“你们两个今天先不用去遛弯了,圈舍的马桶还没刷,去刷了再说。”
青蒿一脸冷漠,扶桑却是欲哭无泪,大呼倒霉。
白执却想,真是的,记忆中他的小狐狸以前脸皮可没这么薄啊,为何现在如此害羞了。只苦笑着摇摇头,跟了上去。
胡说到底还是没能逃出白执的“魔爪”,被摁在床上好一通折腾。
经过这次,帝君府上下可全都知道了他与白执的关系。本来这也没什么,神不同于仙,不用守着清规戒律,情爱一事对神来说实属当然。
但稀奇的是,这位神,竟是白执。谁也没法想象,清心寡欲的白执帝君会动情,而在这之前大家一直都以为他修的是“无情道”。
不过,通过几日的仔细观察,扶桑他们发现自家帝君跟人谈起恋爱来好像还真挺有模有样的。看星星看月亮,花前月下,还从诗词歌赋聊到了人生哲学。
“挺好,挺好的。”扶桑一副娘要嫁人的模样,托着腮对朱槿说:“自从胡说来了帝君府,帝君整个变了个模样,变得越来越像个‘人’了。”
“他本来就不是人啊,他是神。”朱槿道,“不过他以前没有七情六欲,对谁都温情,又对谁都无情。我还是喜欢现在的帝君,当然啊,我也喜欢胡说。”
这话被白执听到了,怔了怔,眼中晃过一丝寂寥。自嘲地笑了笑,他没惊动树下的两名少年,转身默默离开了。今日胡说不在府中,看不到那人,他心里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叹了口气,白执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了,竟越来越离不开那人,哪怕对方只离开他片刻,就抓心挠肝般思念。
胡说回巫云山了。惟灵的事儿被白执完美解决,又能安心做药仙救死扶伤,还把医术传授给了小初照。但他却还始终记挂着云察从客栈离开时脸色不是很好,想了几日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到了鹰王府,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实在多余。云察正好好的,君玄也在。两个人正头对着头,脸贴着脸,凑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远远的,能听到一点对话。
“再欺负弟弟,腿打折!”云察的声音,冷冷的,十分严厉。
“你先消消气,消消气。”君玄的声音,笑眯眯的。好像是抬手捋了捋云察的肩膀,又满含慈爱地说,“乖啊你们两个要兄友弟恭,要相亲相爱。”
“你!也不准用爪子挠哥哥!”云察的语气还是不怎么好,“挠一次打一次!”
接着胡说听到有雏鹰可怜弱小又无助的悲鸣声,似乎是云察真的动了手。
“你去旁边喝点水。”君玄把云察拉开一些,又对他说了几句什么,听不太清,像是要把他给支开。接着又笑嘻嘻地说:“你们两个小不点儿听好啦,谁表现的好,这条小虫子我就奖励给谁。”
云察冷着脸转身,看到了在院门口的胡说,表情变得有点不大自然,但又装着若无其事的模样轻轻咳了声,道:“你来了。”
胡说往君玄那边瞥了眼,笑得别有深意:“但我来的好像不大是时候。要不——我先走,改日再来。”
“别,我走,我走,你们聊。”君玄远远的说,又对着一团东西叨念了几句,什么别惹你们鹰王殿下生气呀,要乖乖听话才会有虫子吃呀之类的。
经过云察身边时,身子一倾,凑到距他耳边不远不近的地方,用只够两个人听到的声音笑着低低说了句什么。
云察听罢,点头应了声“好”,面无表情地说:“我尽量。”
胡说觉得云察似乎跟以前有点不大一样了,虽然看起来还是高冷如故。但又说不出是哪里变得不同。
等君玄走远了,胡说忙跑去看之前两人在做什么。这一看,却愣住了,“这不是你出生时候的老鹰窝吗?”
之前见君玄把鹰窝拿走,他还奇怪对方要个破窝做什么,没想到又给云察送回来了,而且还仔细修补了破损的地方。
胡说指着窝里的两只小鹰,道:“这就是你与君玄之间的秘密。哈哈,他从哪里弄来的两只鹰崽子?”
“自己孵的。”云察淡淡地说。
胡说想起几个月前,仙界到处有传言说君玄殿下趴在被窝里孵蛋,为此可是受尽了众仙的笑话,于是又愣了愣。
“他……为了逗你开心,可真是连面子都不要了。这还是那个天大地大,脸面最大的纨绔子吗?”
这下换作云察愣住了。他眼中有一丝疑惑。不过一牵扯到感情,往往是当局者迷。
胡说轻轻地说:“现在我倒是愿意相信他对你是真心的了。那你呢,好像从三百年前那会儿,你就不讨厌他吧?”
云察沉默。
“你肯定不讨厌他。”胡说道,“否则你不会与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把我也给冷落了。”
“是我不理你吗?”云察淡声说,但像是急于反驳,他的语气有点急促,“是你自己被陆离迷了心窍,一心想跟他走,压根儿听不进我说的……”
话没说完就顿住了,张张嘴,摇摇头,又张张嘴,半天才道:“狐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他的。”
“没事,提就提了,这有什么。”胡说摆着手说。他神色如常,平静到像是真的将“陆离”这两个字从心上彻底剜去了,“我现在又不是没人要,白执对我好着呢,比那个人好一千倍一万倍。”
“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那人,谢他抛弃我实际上是放过我。”他接着说,说完还“哈哈”笑了两声。
云察皱皱眉,欲言又止:“你真的相信白执所说的一切?”
胡说眨眨眼,笑问:“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该信他吗?”
“是我多疑,你当我没说。”云察说,捏起一条小虫给小雏鹰喂食。
“你终于肯承认自己多疑了。”胡说撇嘴,凑过去用指头拨弄两只小鹰,“有名字吗?”
“嗯,他取的。”云察点头,“他”应该是君玄。他指着一只黑色眼睛全部是黑色羽毛的,“这个是哥哥,叫‘飞云’。另一个是弟弟,叫‘追风’。”
小追风也是全身黑毛,但与哥哥不同,他有一双灿金的眼睛,背上长着两片金色的羽毛。
胡说欣喜地说:“这个弟弟鹰,长得和你很像啊。”
“他也这样说。”云察轻声道,却没意识到这次再想起那个人时,自己的嘴角正不自觉地翘起个极轻的弧度,“我觉得他似乎有点偏心,过分惯着弟弟,这样不好。”
说着,他不顾追风正嗷嗷待哺,把手里的虫子喂给了飞云。胡说在旁边看着,挑眉一笑,心中早已了然一切。
白执说他聪明的过分,又说凡事看得太透不见得好,可他却不这样认为。人嘛,还是活得通透些好。
其实云察自小儿就比他还要聪明,这次是难得糊涂。胡说觉得对方需要时间好好想想,于是就没多留,一起用过午膳之后就回帝君府了。
临走之前不忘说:“你得仔细考虑考虑该拿君玄怎么办。你要是真的喜欢他,就告诉他。要是不喜欢也不用怕,咱们妖族虽然比不上天族的势力大,但也不会任由他神界的君玄殿下像狗皮膏药一样日日纠缠于你!”
这次云察是真的笑了,挥挥手跟他说再见,“知道知道,咱们胡悦殿下自小是巫云山一霸,天不怕地不怕。”一顿,认真了几分,“狐狸,有你在我身边,我很踏实。”
突然煽情起来的云察让胡说很不习惯,咧嘴干笑两声,赶紧溜回了帝君府。正要推门进屋,却听到屋里有人在说话,是君玄的声音。
“上次在人间,云察问我你跟陆离是什么关系,今天又逮住我问了一次,虽然我勉强搪塞过去了,但是经不住他一问再问。所以,你最好还是尽快找个时间跟狐狸坦白。”
胡说愣了愣,手搭在门上,没再往前推。一时竟不知道是该立马转身离开,还是该继续留在门外听。
他有直觉,接下来无论是君玄开口,还是白执开口,说出话都绝不是他愿意听的。
可双腿就像是灌满了铅,沉得拖都拖不动,只能在原地站着。他想抬手捂住耳朵,但声音依然透过门窗,透过指缝,准确又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同时,也砸在他耳膜上,如雷震,脑中嗡嗡作响,一片混沌;砸在他心中,如针扎,胸口血气翻涌,尖锐刺痛。
“你不够了解他。若被他知道‘陆离’是本帝历劫时所用的身份,而我有意瞒他,更是用‘诈死’来换他又爱了我一次,他必定会与我一刀两断,死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