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的冬日本就来得很早,一过了腊月天,雪就落得更肆意起来,鹅毛似的接连不停。
这日清晨,沿着窗外传来极有规律的簌簌声,浅红听了一会,站起身走出去瞧了瞧,前方院子里几个扫雪的下人已忙得额头发了汗,一条小道总算不再积雪厚重,上面始终落了薄薄的一层,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雪总在下。负责检查的婆子过来,扫了一眼,几个小仆将脑袋垂得很下,好在婆子虽面色严厉,但没训斥什么,只点了点头,又吩咐他们手脚勤快些,这条小道贯通了好几个院落和长廊,是府中必经之路,若是哪位府中的主子滑到在这路上,今年的年关,他们也就过不好了,婆子这样淡淡的说着,小仆果然都干得更加卖力起来。
两个丫头端着炭盆向厢房这边走了过来,浅红示意她们脚步轻声些,别吵醒了大夫人,那些丫头却不买她的帐,大刺刺的跨进房门,随意将碳盆搁在地面,弄得乒乓直响,浅红皱了皱眉,到了嘴边的话,终于还是吞了下。
其中一个丫头却因为那一记白眼,不肯就此作罢,提高嗓门讽笑道,“哟,姑姑,瞧瞧咱们大夫人,自从生了四姑娘以后,身子也变得金贵起来,人家都说‘母凭子贵’,想不到大夫人却是‘母凭女贵’。摆了这么多个碳盆又能怎么样,就算了摆了金炭盆,只怕这心里,还是暖不起来吧?”不愧是老太君身边跟的丫头,沾了老太君的气息,变得牙尖嘴利气焰嚣张,她这么一说,那身边不怎么说话的丫头也跟着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虎落平阳被犬欺。
从皇宫跟着公主嫁来这萧家,又磨了这些年岁,浅红也早该习惯冷言冷语世态炎凉,可今日她还是被宝鱼丫头这态度给激怒得不轻,上前抬手就是几巴掌,硬是将方才还一团气焰的宝鱼给打得兀自捂着脸,楞了半响,半天,才反应过来的抬起发抖的手臂,指着浅红,一连好几个“你”,气的昏了头。
“怎么着?”浅红轻挑着唇,从宫中带出的风范这时又流露出来几分,让人不由畏惧,“今日是我们家四姑娘满月,老太君特地为四姑娘在正堂设下了宴席,这会儿正堂可忙着呢,你们不去那边帮手,反而在我们这里来找麻烦,若是闹到老太君那边丢了颜面,我倒要看你当不当得起这罪过。”
宝鱼听了,身子气抖得更厉害,身边的小丫头不妙的暗扯了扯宝鱼的袖子,以为宝鱼真的会这么较真下去,却不知宝鱼是个聪明人,宝鱼甩开了身边小丫头的手,慢慢冷静下来,走到门口时又不甘心的转回头,冷笑着说,“瞧我,
怎么把长公子给忘了,长公子虽然不是大夫人亲生的,但好歹都是萧家的血脉,这养在大夫人身边,也是极为合适的,大夫人得了这么一双儿女,可大喜了。”这府上谁不知道长公子是大夫人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刺儿,这过继的儿子是刺儿,亲生的又是个女儿,还是根刺儿,这两颗刺儿,还不扎在她心头一辈子的,宝鱼这么想着,恶毒的笑了笑便离开了,浅红皱起眉头,不知宝鱼是真被气糊涂了,还是仗着老太君的宠爱恃宠生娇,得意忘形,这段对于萧家来说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竟然也敢这么轻易提起。
明玉鸾睡的很沉,房间这番吵闹,她始终紧闭着双眼,睡在她的梦里,浅红轻轻坐在塌前,每当凝视着这张单薄的容颜,心里总是万千的叹息……她是先皇的亲生女儿,本该拥有无人能及的显赫身世,只可惜。
再想那些前尘往事也没什么用,不过徒添哀伤罢了,浅红收起了感慨,日子总还要过下去的,算算时辰,该唤醒她了,浅红吩咐了丫头去准备洗漱的用具,轻拍了拍明玉鸾的肩头,凑在她耳边唤了几声,哪知明玉鸾猛地张开眼睛,翻身直坐了起来,将浅红给吓了一跳。
“有火……好大的火……快点救人啊!”像绝境中寻到一根救命稻草,明玉鸾紧紧的拽住浅红的袖口,她的面颊上粘了几缕被汗水弄湿的发,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呼吸十分不稳。
浅红握住她的手想要安抚,不料竟是那样冰冷的温度,她知道她又梦见了那一幕,六年了,她仍然饱受着当初的折磨,看着她和六年前同样仓惶无措的表情,浅红心里猛地揪痛。浅红蠕动着嘴,酸涩的想要说些安慰,明玉鸾的视线被窗外的光亮所吸引,伸手掀开了厚重的幔帐,一阵冷冽的风扑面,吹干了梦里发出的冷汗,没有漫天燃烧的大火,也没有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叫,她看见了窗外安静飘落的雪,这下,她真的清醒了。
“孩子呢……?”半响,明玉鸾痴痴的问了一句。
浅红笑了笑,转头从摇篮中将孩子抱了起来,递到她的怀中,“四姑娘可真乖巧,吃饱了就不哭闹,从不折腾人,你这个当娘的有福气了。”
明玉鸾听了没接话,抱着怀中的女儿端详,今日是满月,孩子的包被已换上了喜庆的大红,包被上也带上了长命锁,锁片儿很是精致,她认得这手工,乃是城里最好的玉器馆景和轩所打造的,浅红还是努力笑着,握着她的手说,“你看,老太君对四姑娘还是心疼的。”是假话,明玉鸾却真信了,露出希望却又怯怯怀疑的看向浅红,寻个确定,浅
红连连点头,她实在没了法子,今日是四姑娘的满月,她总要让她看到一点的希望。
“可是这银锁,”明玉鸾的声音,慢慢轻细下来,“记得书墨和书雅满月时,老太君打给他们的银锁,都比这个要大些气派些。”浅红的笑凝在了嘴角,书墨和书雅的母亲,是那妾室冯筱蝶。
“如果,我为夫君生下的是个儿子……”明玉鸾这样喃喃的说,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好像并不是出自她的口。声音却是她熟悉的,浸遍了凄凉。
正说到这,门前闪动了一个身影,明玉鸾抬起眼帘,才注意到这个身影似乎出现了很久,他站在房门边,没有完全躲藏起来,就这么静静观察着这房间里的一切。
浅红看了,目光一闪动,不怎么自然的笑了笑,伸手朝那孩子摆了摆,招呼他过来,“世宇。”男孩子便真的迈动了步子,跨过门槛,走了进来,只不过走了几步他又停顿住,站在了那里。浅红于是又亲切的招呼了几声,鼓励的看了他几眼,他才迟疑的,又小心的,慢慢向她们靠近,他虽然从小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但毕竟不过才六岁,仍然有着这个年纪的孩童都会生出的好奇心,浅红发现他一直专注在明玉鸾怀中的婴孩上。
还差一些距离的时候,浅红抓住了萧世宇的手,让他彻底靠近过来,浅红转头又意味深长的看了明玉鸾一眼,只要她过了自己这一关,将这孩子视为己出的好生教养,何苦见得他就是一根拔不出的刺儿?她自己也隐约知道,生了个女儿,就等于下半辈子的依靠就这么落了空,老太君虽然是为了气她怨她才故意把世宇放在她身边养着,可小孩子又不懂得上一辈人的是非恩怨,再说那件事已事过境迁,谁都不敢再提,等他长大了他也不会听到任何流言蜚语,他能记住的,能认出的,就是谁对他的好,她如果看得长远一些,想得通透一些,将来的日子……浅红这么想了,看向萧世宇的笑容又更加温暖柔和,接过明玉鸾怀着的婴孩与他笑语起来。
可明玉鸾显然不是这么想。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子,他拥有一张俊秀白皙的脸蛋,漂亮得如同搪瓷娃娃,这样好看的孩子,难怪老太君想恨都恨不起来,可就是这极美的轮廓,让她六年了,还不能忘记那张娇美却又满是鄙夷的容颜,不,不止是六年,也许是一辈子……明玉鸾哆嗦了一下,目光又停留在他那双眸子上,对……就是这样的一双眼睛,她的眉头狠狠拧了一下,因为萧世宇已经抬起头来,那眸子,就和当年他母亲看她时,一个模样,她不由身子寒了寒,心里也一个激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