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经入秋,但七月的光景仍是热得酷烈。日头最毒辣的时候,大街小巷除了卖力气的苦力之外少见行人,更不用说那些穿绫着罗的富贵人了。但每日夜间,那些青楼楚馆酒楼饭庄却愈发热闹了起来,目下时节,人们的话题便只有一个——湟州大捷!
“要我说,湟州是什么地方我们也不知道,这仗打胜了也是白打,前时元符年间不是也曾经打过几场胜仗么,最后还不是把那些地方丢了!”
“咳,不毛之地打下来还得花钱,朝廷那帮子官员还真是不会算账!”
“你们懂什么,政事堂那几位相公是借着军功稳定地位呢!”
听着耳畔这些异常犀利的议论,饶是高俅如今已经历练得城府深沉,也禁不住脸色微变,更不用说身旁的严均了。两人谁也没想到,朝廷派人大肆宣扬西北大捷,在民间竟会收到这样的效果。严均当下就改变了主意,招来伙计便上了三楼,也好图一个耳根清静。
“这些小民百姓哪里知道什么国之大计,真真是夏虫不可语冰!”严均满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满肚子火气地抱怨道,“要是不及早立规矩,还不知道这些人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来!”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均达你不会不智到此吧?”高明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俯瞰着街头的一些榜文。“他们在天底下最富庶的京城,看惯了盛世繁华达官显贵,哪里知道西北百姓的辛苦,哪里知道朝不保夕的日子是什么模样?他们知道的是朝廷想要他们知道地,其他的毫不知情,你还能指望他们说出什么好话?所以说。寻常百姓一定会认为不想打仗的是好皇帝和好官,全然不知万一亡国,他们又岂能有如今的好日子?”
听到亡国两个字,严均不觉眼皮子一跳,左右环顾了一番,见没有外人方才松了一口气。“伯章你还说我说话不看场合,你也太大胆了,这种地方岂可胡言乱语?”
高俅自知失言,微微一笑便转过了话头:“王厚的奏疏你在枢密院应该已经看过了,你怎么看?”
“他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未免不合那些急于立功的大佬们的心意。”严均轻蔑地撇了撇嘴,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蔡元度还暗地里抱怨过,说王厚因为一次湟州大捷而有些骄横,仿佛西北没了他就不能成功。对这道不合时宜的奏疏很有些看法。照我看来,这些人哪里是想着开疆拓土,分明是和底下那帮子民众议论的一样,想要借这个机会巩固地位才是真地。怕只怕圣上也同样怀着急功近利的心思,那就麻烦了。”
“应该不至于。日前我单独请见的时候,圣上还很是宽慰,说是王厚手段独到,西北军事自该交给懂得进退的人。不过,你大约不知道,王厚给我送来了一封私信也就罢了。希晏那小子也给我送来了一封密函呢。”高俅轻轻用手指叩击着桌面,莞尔一笑道,“王厚居然想通过他向我进言不可急于进兵,说了一通大道理!”
“他怎么能不怕,毕竟,已经因湟鄯一事吃过一次亏,怎么敢因为贪功而造成第二次失利?”严均闻言释然。转而又沉思了一阵,“我看过王厚的报捷文书。姚家那个少年郎此次功劳也相当不小,以他的年纪,虽然不能骤进,但一个指挥地军职恐怕是少不了的。我只担心圣上见他年少英杰,一喜之下给他太高的官阶。那恐怕会引起旁人的疑忌。京城不比西北,知道你和姚平仲关系的人不在少数,所以你需得注意一些。”
这都是为自己着想的诚恳之言,因此高俅自然领情,旋即点了点头:“我明白,只要别人不抹煞他的功劳,论功行赏也就够了,我会暗地嘱咐别人一声。对了,王厚还顺便转来了青唐王子谿赊罗撒的求和文书,并明言为了松懈敌方心志,已经回复许和,并将其文传遍整个湟州境内,蔡元度那边有异议么?”
“还不是那几句老话,说是兹事体大,应该等候朝廷决断←也不想一想,若是真的等到朝廷讨论出了一个章程,早就过了最佳时机′然我朝并没有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王厚这点权力总还是有的吧?”严均越说越觉得恼火,最后竟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我倒是奇了,他虽然号称枢相,其实这些事情都没经历过,眼巴巴等着功劳落下来不好么?”
“若是一心干等,他也就不是蔡元度了。”高俅也觉得蔡卞近来表现得太过匪夷所思,忍不住冷笑一声道,“蔡元长原本将他调回来是想要进一步左右朝政,谁知这个弟弟表面上和他一条心,暗地里却仍然有诸多心思。这也难怪,当初蔡元度一直位在其上,如今反而被乃兄拔得头筹坐上首相之位,自己却不得入政事堂而只得枢相,心中当然是有芥蒂地。”
“你说得不错,他开始还对我颇多客气,到后来就暗示别人对我的职司指手画脚。你也知道,枢密院一般就是枢相和两个枢使,诸房大多有副承旨和都承旨管理,圣上特命我签书北面房和河西房,一下子成了不是枢使胜似枢使的红人,自然上头就有人看不过去,找茬的多了,只是蔡元度自己从不出面←这个人就是任何时候都躲在人后,以前是章惇,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只可惜,蔡元长可不是章惇那样只知骄狂的人!”
严均摇了摇酒壶,见里头滴酒未剩,不由愕然看了高俅一眼。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喝掉了三角酒,几乎和别人借酒消愁差不多。
“别看了,你刚才自己就灌下去一多半,我只不过应景似的陪了你几杯。”高俅耸了耸肩,心中却有所感触。以前赵佶宠信严均的时候,严均还是北面房副承旨,官卑职小不引人注目,再加上几任枢相都是那种年过七十地老头,自然不会和一个天子信臣过不去。可蔡卞却不一样,只有四十多岁,正在年富力强时节的蔡卞,断然难以容忍一个三十出头地年轻人分薄了自己本就不多的威权。况且他还要借助军功和乃兄蔡京竞争,因此表现得过头一些就很正常了。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又劝解了两句。
“你平时一副清冷自持的性子,好歹也随和一点,至少在朝臣中也交结几个人,关键时刻也能够派上用场。我知道你志不在争权夺利,但是时势如此,非你我一己之力能够改变,只能谋求自保。蔡元度那边你就暂且容忍他一下,依我看来,蔡元长不见得会一直放任了他。等到湟鄯全部克复,估计也是他们兄弟反目的时候。”
“我明白。”严均感激地点了点头,随即自叹道,“要我像你这样长袖善舞是不可能了,再说,我也不像你,除了从龙之功还有先见之明,就连家里的女人也能够独当一面,几个幕僚都是能够忠心耿耿出谋划策地。我一时骤进,根基终究有如浮萍,还是太浅了。”
“根基也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积累起来的,只能等了。”对于这一点,高俅自己也没有办法。资历和年纪总归是等同的,像他和严均这样的年纪,也许能够登上高位,但要说什么任用私人就太可笑了。那些比他们年长的官员,几乎个个都有靠山,哪里是那么容易卖身投靠的?就是阮大猷,还有远在四川的赵挺之,如今最多也只算是他高俅的盟友,而且还是不甚可靠的盟友,离蔡京那无比坚实的班底还远着呢。再说了,会在富贵的时候摇着尾巴靠上来的官员,谁敢担保不会在危难的时候落井下石?
“好了,这些事情越说越烦,还是说西北的军事。”严均定了定神,移开几个盘子便蘸着茶水在桌子上描绘了起来。“王厚这一次的处置很老到,以前湟州一带之所以难守,是因为四周别无堡垒城池可以倚靠,如今只要在他说的三个地方筑起坚城,再派精兵把守,湟州虽然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至少也就难攻了许多。这一次湟州虽下,但因为强攻的缘故,四面城墙都需要修补,加上劳军、三地筑城、安抚百姓的钱,我算了一下,大约还要一百万贯。除此之外,还有明年进兵的军费,那也不是一个小数目。”
“一百万贯……”高俅沉吟片刻,想起程之邵先前的书信,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了开来,“这是军费之外的开支,虽然对国库压力不小,但是还能拿出来。至于明年的军费,我可以预先知会你,都大茶马司即将移到湟州,程之邵那边已经有准备了。”
“你是说程懿叔?”严均眼睛一亮,大为振奋,“如果他有主意那就好办了,我听说他最是理财好手,当初在三司时就很有一手。唉,他在茶马司虽然为朝廷收骏马万匹,但要是能够调回来管户部,那朝廷国库又何愁不足?”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虽然严均只是发发牢骚,高俅却不禁留了心。程之邵也已经一大把年纪了,看来,得让人去注意一下他的健康状况才行。除此之外,自己该小小地用一点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