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高强在辽国出使遇险,差点连命都丢了,不过马植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不降反升,高强临回国时他已经升了作光禄卿。不过此人身为辽国大臣,再怎么样也不大可能这么一声不响地来到大宋境内,这是要干什么?
马植见高强满脸疑云,笑道:“不怪高留守迟疑,倒是马某来的莽撞了,这厢先行谢过。”对着高强抱了抱拳,又道:“高留守,马某这次乃是隐姓埋名,便装前来,为的乃是送与高留守一场大富贵。”
高强听了一怔,怎么有什么大富贵送给我?这口气怎么听着有点象策反我的架势呢?原本当初出使之时,这马植一路随行,高强与他言谈甚欢,觉得这人倒是有头脑的,大可交个朋友,后来回来之后,李应的商队头一次走通了女真的商路,也还是仰仗马植的照拂,再往后,辽国闹起了旱灾,郭药师来向高强借粮,双方议定用辽国的盐和马交换大宋的粮食,于是这条商路就改成了海上商路,不经过燕京,马植也就不大在高强的视线中出现了。
他皮笑肉不笑:“马光禄,有话请讲当面。”
马植看了看高强,忽地仰天一笑,笑声中殊无喜悦,却有说不尽的苍凉抑郁,起身向前一步,大礼参拜,口称:“马某情愿为大宋前驱,收复燕云,还我中华故土!望高留守收留引荐!”
“咣当”一声,高强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顾不得心疼这后代值上百万的上品定窑瓷器,高强心中的震撼无以言表:一个辽国的大臣私自前来投奔自己,竟说要收复燕云,这辽国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
慌忙上前将马植扶起,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是胡乱应了,又命李孝忠出去巡视一圈,再将燕青找来。这边马植已经坐定。神情慷慨地道:“不瞒高留守,辽国自天祚登基之后,政事不修,唯事田猎,国事悉数委之小人如耶律俨,萧奉先等辈。比年来北地连遭大灾,牛马多死,大雪伤稼。连年不登,斗米多至千钱,百姓面有菜色,道路饿殍随处可见!那天祚却仍旧每日游玩,不理朝政,众小人只知逢迎天祚,不知赈恤百姓,直闹的天怒人怨,大变就在眼前!”
他两眼很有诚意地看着高强,语气中充满了感情:“想我马家本是汉人。不幸沦落戎狄腥膻之地。一晃百又三十年矣。一向思归中原,只恨报国无门,而今辽主失政。国势将颓,正是我马家回归中原的大好时机!马某故此干冒奇险,潜来大宋,将辽国并燕云形势双手奉上,俾我大宋可出兵北向,收复燕云故土,重现汉唐盛世!”
最后这一句话,高强听着甚是耳熟,好似看过不少YY小说,都是这么叫嚣。不过高强对于历史,一直有这么一个观点,那就是历史是不可能重复的,就算表面相似,背后也会有完全不同的机制。汉唐两朝,在对外征讨方面都建立了赫赫武勋,列举之下,确实叫人看着热血沸腾,宋朝在这方面只能捂着脸躲在墙角哭泣了。不过。这些武勋的背后,则是中原百姓所承受的巨大苦难为代价,而武功鼎盛发展到后来,就走向了穷兵黩武,汉唐两朝最终都亡于农民起义之后的藩镇割据,这仅仅是偶然的巧合吗?错了,这就是帝国主义的必然下场!民国以后喊了多少年的打倒帝国主义,难道说我们新一代还要复兴自己的帝国主义吗?这个,反正本衙内是不会干的,谁爱当炮灰谁去好了。
但是,具体到宋朝的局势,这收复燕云就不光是面子上好看了,后代的历史表明,失去了燕云的天然屏障,黄河以北地区面对北面游牧民族的入侵几乎完全无法防守,而北宋的都城汴梁又是建筑在一片开阔地上,周围无险可守,这才导致了靖康之变。因此,当高强下决心要在这个时代作出一番事业来的时候,第一目标就是要收复燕云,恢复中国传统的长城防线。
这么说起来,马植的想法竟是和高强不谋而合?表面上看来,确实如此……不过,所谓重现汉唐盛世这种屁话,高强固然不会放在心上,即便是说出这番话的马植,在看到高强一脸无所谓的表情之后,也明白到自己下错了说辞,而不晓得如何继续了。
停了一会,高强懒懒地摆了摆手道:“马光禄,这些话就不用说了,大家都是聪明人,兹事体大,我可不能凭你几句豪言,就拿身家性命,乃至我大宋的国运陪你玩,还是痛痛快快都说出来罢。”
马植一脸地尴尬,好在此人也是久经考验,迅速调整心态,脸上表情也恢复了平和:“叫高留守见笑了,马植在辽国犯了事,不容于人,因此一怒逃来南朝,欲借南朝之兵一雪前耻,此乃实情。不过,适才所说辽国将有大乱一事,确实实情,此一节乃是如今辽国境内有识之士的共识,多有人已经在筹谋着如何应付这场大变,马某不过是先行一步而已。”
高强点了点头,心说这听着还像话。那辽国到底会不会有大变,本衙内自然再清楚不过,满打满算也就三年吧,之后女真人就该起兵了,再过几年辽主亲征却遭到护步答冈的大败,那就是呼啦拉似大厦倾,而后食尽鸟投林,落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
至于马植在辽国犯了什么事,竟然落到了亡命大宋的地步,这就有点费解了。不过看马植的样子,大约是不打算说出来的,高强也不担心,横竖这事小不了,他在辽国也有眼线,叫石秀和李应二人想办法打探就是。
只是在此之前,有一个问题需要弄清楚:“马兄,如此说来,这辽国你是不再回去了,从此就在我大宋安身立命,直到打回燕云为止?”马植既然是叛逃的,这辽国光禄卿的头衔也就可以不叫了,因此高强兄弟相称。
马植毫不犹豫地点头:“正是,还望高留守收留于我。”
“这个……马兄。你我当初虽是言谈投机,也未必能够推心置腹,马兄对我如此另眼相看,小弟却有些受宠若惊啊!啊哈哈哈。”干笑两声。
马植却道:“高留守何必妄自菲薄?高留守虽然年少,胸中却有大志,而大宋之志,舍燕云而何及?方今辽国将乱,正是大宋收复燕云的千载良机。高留守若有意名标青史,自当有意于此,马某深知辽国山川地理军力虚实,当知平燕之要略;又平素广结燕云豪士,一旦大军北向,马某可为前驱。如此有用之身,高留守岂有不用之理?”一面说着,一面身子前倾,双眼紧紧盯着高强,口中缓缓颂道:“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敢问高留守。当日改天换日之壮士,而今安在?”
高强一愣,随即开怀大笑。心说随手剽窃的主席诗词,我都快忘了,亏得你还记得这般牢靠!这原是当日使团途径榆关——也就是现在的山海关——时,高强说给马植听的,当时让马植钦佩的五体投地,看来是这一时的王霸之气散发,才有了今日马植弃国来投啊!——什么,你说这王霸之气又是恶搞?错了错了,主席雄才大略,开创一代江山。如此雄主作出来的诗词,谁说没有王霸之气我跟谁急!
当下上前握着马植的手,彼此欣然一笑,尽在不言中。高强便道:“马兄舍国来投,他日大宋若得收复燕云,兄当居首功。只是刻下宋辽两国盟好百年之久,彼此约为兄弟之邦,若被辽人知悉马兄来到我大宋”必要派遣使节向我朝廷要人。那时节小弟也不得维护马兄了。说不得,马兄须得改姓更名,潜藏形迹一段时日,待时机成熟,小弟向朝廷上那平燕之策时,马兄才好出来行走。”
马植早料到此节,当即允了,且道:“马某作此破家灭门之事,见今我马家数百口犹在北国,如何不慎?不瞒高留守说,马某已经想了一个化名在此,唤作李良嗣。”
这个名字报出来,高强登时如遭雷击:李良嗣,李良嗣!怪道我当初听见马植这个名字时,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却又想不起来,原来颠倒是你!
历史上童贯出使北辽之时,使团中带回来一个辽人,此人化名李良嗣,后来被徽宗赵佶赐以国姓,易名为赵良嗣。他向朝廷上平燕之策,首倡联金攻辽,而后又亲自几次出使,最终定下海上之盟。辽亡之后,金兵随即攻宋,北宋很快灭亡,朝廷归罪于海上之盟的策略失当,赵良嗣被定性为亡国奸臣,被杀于贬谪途中,其实很大程度上只是个替罪羊而已。
史书中多半时候都称他作赵良嗣,马植的本名只是在开头他投奔童贯的时候说了一下,因此高强想不起来。不过转念一想,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赵良嗣到了我这里,那就是说,童贯没有机会上平燕之策了,本衙内若以此为契机,大可以提出属于自己的平燕之策,将未来收复燕云的整体策略把握在自己手中。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收复燕云,你马植,不,现在应该叫李良嗣,确实是首功一件啊,这功劳在哪呢?就在今天前来投奔本衙内了!
高强想到这里,放声大笑,握着李良嗣地手用力摇了几摇:“好,好名字,姓李姓的好,良嗣这名字更好!”
放下李良嗣的手,也不管他一脸的茫然无知,转身恰好见到燕青进来,忙拉过燕青,将李良嗣的来历说了一遍,叫燕青想办法安置他,还得给他编一个身份来历,务要作的天衣无缝,叫人查不到半点破绽才好。
燕青听说这人居然是叛逃的辽国大臣,心知此事干系不小,当即答允了,上下打量了李良嗣几眼道:“这位李兄相貌全是汉人,只是口音与中原有别,谅来只需在中国多住些时,便可无碍。小人意欲将李兄假作是北地贩马的商贾,只因我家留守相公留意马政,而辽国不许良马入市我大宋,故此小人引荐了李兄给我家留守相公。——这等说,可妥当么?”
李良嗣无可不不可,高强也无疑议,这事就这么定了。
李良嗣跟着就要说他的平燕之策,哪知高强却已经全盘知晓了,这海上之盟作为北宋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不但当时人议论纷纷,后代历朝都有人研究这个问题,翻来覆去说了不知多少遍。说得夸张一点,要是读宋史的不晓得海上之盟,出门你都不好意思和人家打招呼了。
后人对于这个海上之盟,最大的诟病就是北宋在道义上站不住脚,那时辽国和宋国是有盟约的,双方号称兄弟之邦,而金国则是新兴地国家,在社会文明程度上和辽宋都完全没法比,北宋却和金国联合去打辽国,也就是背盟攻打兄弟之邦,说起来叫人齿冷。当时人记载名将种师道的一番话,大约颇有代表性:“今日之举,譬如盗入邻家不能救,又乘而分其室焉,无乃不可乎?”意思就是,隔壁邻居遭了贼了,我不去抓贼,却和贼一起抢劫邻居家,这叫趁火打劫,这事能干吗?
后人拿这种理由来指责北宋决策的君臣,其实是非常可笑的,因为也就是这个邻居,一百多年前气势汹汹地南侵掠地直指汴梁,看到不能取胜,才要了一笔岁币回去了,按照现代的理解,宋辽其实非但不是兄弟,根本就是辽国向大宋收保护费,彼此是一个平民和一个黑社会之间的关系。当这个黑社会遭到更凶更狠的黑社会欺凌的时候,你指望这个平民去帮助原先的黑社会打架,这叫什么逻辑?
当然了,北宋在联金灭辽这一点上作的也确实不够漂亮,给人落下了口实,这点不假。不过按照现代的外交理论,那就是弱国无外交,口实这种东西,随便找都有了,哪里少了这一个?有本事你去和卢沟桥上开枪打日本鬼子的二十九军官兵讲讲这个口实的问题?人家不用大刀砍你才怪!
“……今女真方兴,其人数虽寡,而将士甚勇。而辽国已有瓦解之势,彼塞外之民惯以形势分合,契丹若败于女真则国势必解。大宋若趁此时而起,联女真灭辽,两国分辽之疆土而有之,则燕云可复也!”高强这边脑子里转着念头,那边李良嗣已经将他的联女真灭辽之策讲述完毕,只看高强的反应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