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近夏,江南草长,三秋桂子虽还未见,十里荷花却已经初现端倪。杭州西湖之上,有两道长堤,乃是过去杭州守臣治理水利所得,难得的是筑堤者都是一时的名士。白堤乃是前朝白乐天所筑,苏堤则是本朝文采风流第一人,大宋三百年第一才子苏轼以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时所建。二堤交错西湖之上,苏堤更有桥数座,两边植柳,仲夏时西湖上荷叶田田。清风徐来,水彼不兴,人徜徉其上,自觉心旷神怡,体为之清。若值晨暮之际,远远传来南屏山上的钟声,古刹灵音令人顿忘凡尘俗事,飘飘几有仙意,这便是后世西湖十景的第一景,南屏晚钟了。
如此美景,自然引无数骚人尽挥毫。此际苏堤之上漫步的,便是一群峨冠博带的儒生,多半都是穿着各色官服,彼此你揖我让,簇拥着一员玉带紫袍的老者,言语举止中唯恐稍有不敬。此老面若冠玉,双眉淡淡若无,两眼眯缝细长。腰间玉带乃是本朝唯一,独门标记,正是刚刚卸任不久,出居杭州的蔡京蔡元长。
此际饱览西湖胜景。耳边听着杭帅林摅以下众官们的谀词滥调,蔡京的心思却早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几天之前,京城的邸报已经传到了杭州府,玉堂两度宣麻,以招安梁山泊巨寇宋江之功,将枢密副使侯蒙正位为枢密使,大名府留守兼三路招讨使高强特诏为同知枢密院事,位在童贯之下。诏罢三路招讨司军,大名府留守另委他官。高强即刻进京入枢密院,朝议于梁山建立梁山军。济州府张叔夜权知梁山军事。
除了这份公开的邸报之外,蔡京还接到了儿子蔡攸发来的密报:宋江干招安前夜猝死。杨戢无功。短短十来字,却让蔡京一夜之间老了几岁,原本乌黑油亮地满头乌发。已然隐现白毫了。
“高强小儿,竟有如此手段……”蔡京心中不住嗟叹。原本以为宋江可以作为自己对付高强的最佳棋子。却不料高强竟能火中取栗,不但将梁山招安。成其大功,更轻描淡写将宋江从这世上抹去。就此一了百了,不留痕迹。
他咋了咋嘴。只觉得口中甚苦。从旁边侍姬捧地玉盘上取了一块松子糖放入口中,咬了一口,忽然觉得后槽牙有些松动。忙将那块糖吐出来时,那颗牙却已经摇动了。蔡京心中一阵懊恼,近来颇有齿动耳聋之兆。近处的文字也看不大清楚了,林摅等人向自己求取地书法。也是凭着感觉写几个字而已。
“莫非真的老了……”
蔡京正在舔着那颗牙齿,心中惘然。忽见湖上一条画舫撑了过来,船头打着应奉局的小三角旗号。旗下站着数人。为首一个锦袍花帽,老远便向蔡京这边叫道:“那厢可是蔡公相?下官燕青,有僭了!”
林摅忙叫人过去接,一面向蔡京低声道:“恩相。此人便是东南应奉局提举燕青,大观二年上舍及第,乃是令孙女婿高强地心腹。”高强与蔡京暗中斗的虽烈,表面上却还能保持同一阵营,二人并没有在官场上交锋。林摅虽然是蔡京地心腹人,却也不知个中曲折。
蔡京点了点头,并没说话。燕青这人他是知道地,当初汴梁丰乐书名噪一时,连天子赵佶都爱流连其中,燕青在汴梁城中也算名动公卿的人物了。这一路来到杭州,正是应奉局地核心地盘,蔡京来此虽然才短短数月,却已经发现了这杭州与他印象中的杭州大有不同。百业兴旺街市井腾,来往官民脸上多有欣悦之意,绝少戾气。当时他还道林摅作杭帅有能,治理地地方井井有条,很是夸奖了几句,不料林摅却说不是他的功劳。只消应奉局在杭州一日,不管谁作杭州守臣都是这般。蔡京大为惊讶,应奉局起自他之手,向来都只是迎合皇帝意旨地工具,印象中算是个只知道花钱地衙门,难道这花钱还能花的政通人和?是以便对应奉局留上了心,不过林拖来杭州经年,对于应奉局的所为却也不知道多少,无能解蔡京之惑。
这时那画舫已经靠了堤岸,燕青轻身一纵。到了堤上,抢上前来向蔡京行礼,口称“公相”,蔡京摆手唤他起来,阳光下看这燕小乙,那俊脸上竟似也发出煌煌地光芒一般,叫人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意,心中便一动:“怪道这人名动公卿。果然非常人也!”
蔡京识人多多,自然看出燕青的不凡来。便微笑道:“燕提举。老夫左迁至此,公相云云不须再提。曾闻听燕提举奉朝廷调遣,往京东辊佐招讨司平寇。今番可是功成而回了?”
燕青客气了两句,笑道:“然!招讨司历经半年,今已将梁山盗寇招安,下官便回到杭州本司,听蔡公相在此闲游,故而前来迎奉。”说着怀中取出一个小盒子迎上。
蔡京不知何物,只见燕青打了开来,盒子里铺着红缎子。上面有一片圆圆物事,透明无暇,精光莹然,旁边镶着一条细细金链。连着一个钩子。
“此物名为老花眼镜,高相公知道蔡公相近来目力稍衰,特觅高手匠人磨成此物,献于公相,日常读书挥毫之际,可收明察秋毫之功。”燕青说罢,见蔡京还是一脸茫然,便告声罪,将那镜片拿了起来,一端架在蔡京鼻子上,另一头钩在蔡京耳朵上,恰好将镜片遮在蔡京眼前。
蔡京顿觉两眼中世界迥然不同,右眼从那镜片中看过去时。但觉物物清晰,远近都是一目了然——这还真是一目了然了,只有这一目是清楚的。他索性将左眼闭上了,单用右眼四下张望,东看看,西看看。忽地大笑起来,取下了镜片,向燕青道:“燕提举,此物真乃神物也,老夫从此再无目力衰减之叹,又可随处读书赏字也!”
林摅等人见蔡京大悦。上来争相道贺。蔡京不理,只问燕青:“此物如此神妙。却不见于典籍,但不知从何而来?”
燕青面上忽然现出矜夸之色,道:“此乃高相公所创。招募胡商与高手匠人。经数年之功而得,从此玻璃一物,非胡商所专有,我中华玻璃行将更胜胡商之玻璃也!”原来这造玻璃乃是穿越必修课,高强虽然不懂造,也知道这玩意赚钱。当时杭州万国商贾汇聚,就有胡商从泰西各国贩了玻璃器皿来卖。一则这玻璃烧制不易,二则远隔重洋。玻璃又容易碎,因此价比黄金。
燕青得了高强的指点,重金与一名胡商通同。从大食请了能烧制玻璃地匠人来,又尝试将各种矿物粉末加入玻璃中,直到最近才试出一种红色矿物粉末能使玻璃烧出之后纯净透明,几乎没有杂色。高强也不晓得这东西就是软锰矿,不过能烧出纯净地玻璃来,那么望远镜和眼镜便更便于人使用了,于是便命燕青作了一只老花单镜片。送来给蔡京作礼物。
蔡京听罢,又将那镜片戴了起来四处看,口中啧啧称奇。看了好一会。才取下放入盒中,命随侍的幼子蔡绦收好,向燕青道:“如此生受。老夫愧不敢当,燕提举如有意,今夜老夫与楼外楼设宴,与杭州诸公相会,燕提举可否前来?”
燕青笑道:“长者赐,不敢辞!只是今番却要蔡公相助我发财了。”
蔡京大讶,忙问其故,一旁林摅便道:“恩相,燕提举开楼乃是行家了,这楼外楼便是他到杭州之后兴办的,杭下名士都说北有丰乐楼,南有楼外楼哩!”
眼见天时不早,一行人都往楼外楼而来。到了近前,却见那楼的开制与汴梁丰乐楼一般无二,也是五楼五色,灯火辉煌,四方客人进出如缕不绝。蔡京到了门口,抬头看时,只见门口立着一块碑,刻着四行绝句,其时暮色昏黄看不清楚,蔡京便取出单镜片架在鼻子上,念道:“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吹得游人醉,只把杭州作汴州!”
蔡京拊掌道:“好诗!写尽西湖繁盛之意!字更好!”这诗自然也是高强抄来,由白沉香请了赵佶御笔品题,刻在这里作招牌的。
燕青含笑,引领蔡京到正厅坐了。不片时排上酒宴来,海陆珍馐不一而足,即便以蔡京之见闻广博,却有些也不曾听说。一道西湖醋鱼便吃的他赞不绝口,菜还没上一半。蔡京年老,已经觉得腹中饱胀,不能再食了。
燕青见状,忙叫上茶,不一会奉上茶叶来,蔡京见那茶水碧绿晶莹。香气扑鼻,根根茶叶分明。更有白毫如霜。舒卷自如,浅啜一口。一股清气直沁心脾,腹胀之意顿时消了大半,但觉通体舒泰,叹道:“如此香茶,平生仅见!”
燕青笑道:“好教公相得知,此茶采自苏州平江府管下太湖西山之上,乃以苏州处子香舌自茶树上卷取嫩芽,晒制而成,高相公题名,西施舌”乃是散茶中新出地极品。”
蔡京以下人人意动,这茶好。不如典故好,听了采茶的过程,再念着这“西施舌”地名字,驰想吴越女子的动人之处,品一品这茶水中的甘美之意,再一想自己可不正在西子湖畔么?此时上这一杯茶。正是再应景不过。
蔡京大笑,叹道:“燕提举,真妙人也!”即命铺纸磨墨,蔡京饱蘸狼毫,赋诗一首,便记今日之宴饮茶会。将林摅以下众人都列名其中,这一帮人个个感激涕零,称颂今日之会必因公相这一品题而流传,历久弥新。
时近午夜,宾客皆散,蔡京独自负手立于楼外楼上。周遭只有燕青一人侍立。
眼望楼外西子湖地夜景,蔡京忽地咦了一声,指着湖心道:“那灯火处是什么?”
燕青过来看了。道:“禀公相,此乃三座石塔,自湖心而出。乃是苏学士当日知杭州时,以湖泥堆砌而成。高相公来杭州后,命人在其中点起灯火,若自那湖心岛上水凡保宁寺赏月时,便可见天上水中三十二只明月。故而名之为三潭映月,乃是西湖一大胜景。”于是便细细解释。为何立了这么三座塔,就能看出三十二只月亮来。
“又是高强削 蔡京默然良久,忽然道:“燕提举。你年少多才。又经上舍及第。今上正爱你这等人才。你若在京城为官,老夫担保你不出十年。两制官如探囊取物尔!若有机缘。便是宣麻拜相也未可知。今屈居在此供职应奉。岂不委屈了你?”
燕青默然片晌,轻轻笑了笑。走到蔡京身旁,手指东北方向道:“公相请看。那处乃是苏州平江府治下。其地昆山县有地濒海,本是穷困之地。近年来却兴发成大市。皆因近年来应奉局辖下海船益多。杭州府、明州府(今宁波)不胜其出入,便于此地通商。高相公因此地无名,特名之为上海。”
再向东南一指:“钱塘之南,明州在焉。自古已是鱼米之乡。海舶所汇聚。如今更是蓬勃兴旺,举凡天下万邦所有之物之产,但坐于明州城中便可尽览无疑。休说本朝,即便上追三代。亦无有如此之盛。”
说到这里。燕青地语声已经渐渐高昂起来。他又踏上一步。已经站到了蔡京身前,原本指向上海地左手。和指向明州府的右手。向前一伸,好似怀抱一天明月。大干世界。朗声道:“我大宋海船,从此三府而出,东至东瀛流求,北至高丽女真之地,南至渤泥。向西一路可抵大食,数万里海疆往还,尽我大宋风帆。大宋旗帜所到之处,番邦无不通商纳贡,求通大宋海路;我更与海道要害处建置营垒,置兵守之,西域胡商经过必经我准,如此数十年后,我大宋皇恩当可沐于万里之外,化番邦为我中华之土!”
蔡京听着。已经明白他话中地意思,却冷笑道:“大宋自有疆土,朝廷之患在于西北,却不是那西极外海之地。”
燕青回过头来,月光下一双眸子闪动着兴奋地光芒:“蔡公相持国柄多年。当知我大宋如今何患!承平日久。人口渐蕃,中国之土有限,若不另求他地,如何营生?地之所出亦有限,以有限之土。养日蕃之人,纵风调雨顺,仅足果腹,况荒年乎?蔡公相可知,前年大旱之际,海道商贾运粮贩于中土,活人无数,我应奉局所记,粳米不下十万石。是以大灾之年,米价仅升近倍,我朝天子不可谓不恤民。士大夫理民不可谓不尽力。可曾有此?”
不待蔡京回答,燕青手指东南方向道:“循此越海数干里,有地流求,方圆二干里之地,其地丰沃,可生五谷甘蔗。若非我大宋海船往来,此地孤悬海外,成又一化外之土尔,焉得为我大宋之土?如今朝议已定殖民此处,彼处多植甘蔗,蔗浆可用黄泥水淋为糖霜,计一夫之力,年可得三十贯,敢问蔡公相,中原既多无产无赖之徒,闻此不往乎?”
蔡京听到这里,已经面沉似水,一言不发地听燕青说话,直到燕青停下来,才道:“应奉局以船队,通海外万邦,老夫已于博览会见之。此事委之一使臣已足,但通商尔。有何特出之处?未免小题大做!”
燕青哑然失笑,摇头道:“公相既这般说。便权作如是了。”他走到蔡京身前,半弓着身子。沉声道:“公相,下官此次回来,高相公托我带一句话给公相。”
说着,不待蔡京如何。长身一揖道:“我高强。受公相提拔之恩,婚姻之厚,不敢一日或忘。今告公相,我入中枢,内则理天下之财,外则治五国之兵,公相若有意林泉,优游度日。高强竭力趋奉,身担蔡氏一门富贵,不敢有丝毫懈怠;若公相欲自出。则以此物赠公相,俾可为资。”说着,怀中取出一卷纸来,双手奉上
蔡京双眉一轩。那细长地眼睛中精光暴射,哪里有半分衰老目昏地样子?他接过那卷纸来,展开看了,忽地两手抖了起来,越抖越甚,竟至于眉毛都发抖起来,终于将那一卷纸用力掷在地上,喝道:“高强小儿,欺我太甚!”
那卷纸落到地上,散了开来,只见上首落着“效忠书”三个大字,落款: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