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楼之宴称为国宴,其来有自,乃是最高级别的宴会,只请宰执、亲王国戚及殿帅,那是本朝内事最高级别。崇宁末蔡京罢而复起时,赵佶也曾在此设宴相请,那时高强还刚刚入仕,当然没有资格参与其会,不过这一次,他不但席上有座,更是检验自己这些日子来各种布置的成效如何的时候了。
当日午时,嘉宾皆至,亲王有燕王,越王,俱是皇弟;国戚有国丈郑绅,也就是郑皇后之父,国舅、资政殿学士郑居中;宰执大臣以左相何执中为首,以下右相梁士杰,尚书左丞张克公(未辞,也就是没有经过上表辞谢所命的程序),尚书右丞刘正夫,枢密使侯蒙,同知枢密院事高强,同知枢密院事、武康军节度使童贯,太尉统领三衙高俅。
这些宾客之中,围绕主宾一人,便是太子太师、鲁国公致仕蔡京。
此次国宴,用瞻华美,凡亲王宰相赐服玉带,执政枢密赐服犀带,余人尽命簪花;席上盛用器皿更是尽用内库宝器,皆是玻璃盏、水晶杯,玛瑙盘,翡翠碗之类,盛放着四方珍馐美味,时鲜果子,蜜渍糖果,山珍海味无不备尽,其中由于应奉局大举使用冰箱,导致汴梁的新鲜海味比以往大大增加,这对于地处内陆的汴梁官民来说徇为美味,因此御宴上蚌蛤虾鲍等物比比皆是,当然少不了高强以前最爱吃的石斑鱼了。
赵佶缓步出庭,待诸人参见毕,先上前挽住蔡京的手,温言道:“太师远来辛苦,一向清减了。”这话倒是大半出自真心,蔡京眼下已经是六十七岁的老人,两鬓斑白,形容苍老,短短一年多之间。老了好几岁,这自然是贬谪远方之故了。
蔡京此时心中惴惴,正不知赵佶将如何对待自己,听见皇帝向自己道劳,不觉垂涕道:“臣自是老迈,深蒙皇恩许臣居住杭州,彼处山水怡人,尚堪居处。唯是心中思念官家尔。”
赵佶温言抚慰了,忽见蔡京耳朵旁挂着一件物事,闪闪发光,从来未见,奇道:“爱卿,这是何物?”
蔡京见问,忙提起那副镜片来给皇帝看,又指了指高强:“官家,此物乃是高枢密命人相送,名唤老花眼镜。盖因老臣年老目昏。不能识物,若带了此物,便纤毫毕见矣!”
赵佶大感好奇。便将那镜片拿起来看时,眼前一片模糊,自知不明用法,便望高强。高强忙上前,接过那副眼镜来,又取了一张字纸,将那镜片凑到字前,赵佶看时,却见字字分明,比寻常大了不少。不由得啧啧称奇,向高强道:“高小爱卿,此物如何得来?”
高强便将引进胡人工匠烧制玻璃镜片的事情说了,又说本朝大臣沈括所著笔记《梦溪笔谈》中,也曾说及这透镜成像的原理,盖其中有“笋”之故也。这“笋”指的就是焦点了,当时没有系统的科学体系,沈括只能生造一些词来形容,因此对于古代的一般人来说。要理解他书中地许多概念都很成问题,这也是古代的科学成就很多都无法传承的一大原因。
赵佶听罢,便向蔡京笑道:“闻道高小卿家与太师有姻亲,果然奉侍唯谨,太师可谓得一佳婿矣!”高强在一旁自是逊谢不止。
蔡京看了看高强,心中狐疑:据颖儿传来消息,这小儿十分不愿老夫复相,可谓狼子野心,如今却这般称说,倘若老夫说道能够亲手誊抄哲宗实录,多赖此眼镜之力,倒似令他也得分其功一般——且慢,这小贼当日送了这副眼镜给我,莫非便是为了今日?如此深谋远虑,委实可畏!
其实这真是高看高强了,衙内纵然有些手段,也没有神通广大到这种程度,他不过是怕人说他与蔡京反目,辜负了蔡京一番提拔之恩,因此作出这种姿态而已。究竟蔡京党羽深植,根基稳固,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纵然其人不在位,高强这官要想做得稳,还得顾着自己蔡党的身份。
一番寒暄,众人入座,率先持玉杯上寿的居然是一个少年,高强却不认识,一旁有宦者赞名,说道乃是三皇子嘉王赵楷。高强心中一动,心道这小孩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尤其长子赵桓乃是大行王皇后嫡出,正该继承大统,如今这玉清楼国宴,赵佶不叫长子侍宴,却命三子赵楷,岂难道是为了给将来立他为太子制造舆论?
回想史书记载,赵楷确实曾经一度有望代替钦宗赵桓的储君地位,甚至曾经担任皇城司使,但宣和末金兵入侵,赵佶匆忙内禅给赵桓,以至于赵楷美梦破碎,事终不成。当然这事不成也未见得有什么了不起,转年金兵打破汴梁,哥俩一起被虏到北国,客死异乡,也没什么分别。
只是倘若靖康之变不再发生,这储君的位子看来着实有一番好争。不过高强回心又想,往后他这徽宗宠臣地地位大概无法动摇,这东宫不管是谁即位,总之是不会再宠信他如故了。因此东宫之争,对他高强实在关系不大,最好是赵佶这皇帝太太平平作下去,向后世的康乾学习才好,想想历史上赵佶四十七岁被虏去北国,又过了八年苦日子才挂掉,看来赵佶的身体相当硬朗,在大宋皇帝中算是一个异数,衙内这宠臣的日子还有几十年好过,不错不错。
赵楷持酒上寿,群臣自是一番扰攘,称谢的称谢,赞颂的赞颂。高强却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顺着目光的感应看过去,却见梁士杰迅即转过脸去,好象生怕自己看出他的视线一般。“此必是蔡京前日招集亲族议事,梁士杰已经被蔡京摆平,而本衙内被排除在外,显然已经被视为敌国。老梁也有几分义气,到这时候还想着本衙内,殊不知这场宴会之后,胜负谁属,那还不一定了!”
其后歌舞便作,提举大晟府周邦彦率人奏鹿鸣乐。百余宫人翩翩起舞,高唱诗经鹿鸣篇。这等慢吞吞的舞蹈高强自然毫无兴趣,但这场合也只能撑着眼皮看,还得控制自己东张西望的念头,别提多辛苦了。
那蔡京一面听着鹿鸣乐,看着满目五色迷情,饱经沉浮地心中一片火热:这鹿鸣宴乃是君王宴请大臣之乐,说道座中君子。值得臣民效法,岂不正是勉励于我?看来官家心意,必定是要用我无疑了,然则为何昨日又忽然降诏,将梁子美出知大名府?
狐疑不定,蔡京一面佯作欣赏歌舞,一面四下张望,总觉得有件事情不对,猛可里醒觉:前日到我府中降诏,使者乃是杨戬。那时曾听他说。这玉清楼御宴是御命他与梁师成提举,今日为何不见杨戬,只见梁师成?
蔡京何等样人。这官场中一点风吹草动,他立刻就能觉察出来,此时杨戬莫名其妙地缺席,立刻就让他闻到了不祥地味道。怎奈身在御宴之中,不得自由,纵是心中惊疑,也只得隐忍,老肚肠里顷刻间已经反复无数次,却苦无定计。
几声编钟响过,鹿鸣乐算是奏完了。群臣一起举杯,向皇帝上寿,称颂大晟府所任得人,这一曲大有古风。赵佶心下得意,这大晟府乃是他兴趣所在,平日下了不少功夫,这时便是验收的时候了。
宴乐既罢,赵佶举起酒杯,亲自祝酒。群臣皆慌忙相应,只听赵佶道:“朕身登大宝,躬亲父兄之政,宵衣肝食,不敢懈怠,全赖诸位宰执大臣辅弼有功,方才有今日之乐。诸臣之中,尤以太师蔡爱卿前后秉政八年,一力赞成绍述之政,朝野奸人一概斥逐,功在社稷,名垂后世,待朕向蔡太师上寿!”
蔡京闻言,且惊且喜,起身拜谢,涕泪横流,呜咽不能言,其实是心里又在打鼓:赵佶如此说话,多半是有心要用我了,想朝中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扛起绍述大旗?只是为何总是心中不安?
赵佶命蔡京归座,此时席间大都寂静,只听这万乘之尊向蔡京道:“神考任用王安石,厉行诸般新法,强国惠民,奈何元佑诸臣衔私恨,忘公身,一旦更化,尽废熙丰良法,致使朝政蹉跌,实堪扼腕!朕其时年幼,不明其事,太师身经三朝,熙宁年间便已出仕,可否为朕阐明其事?”
蔡京不敢怠慢,忙将其事道来,他心中自有才学,这一段又是他亲身经历,也是绍述先政所必须的功课,因此信口道来,略无滞涩,待说到元佑诸臣尊奉太后旨意,一切新法尽数废罢,熙丰大臣尽数斥逐地时候,蔡京声情并茂,两行泣下,叫人听了着实动容。
赵佶一面听,一面点头,等到说及元佑更化之时,忽然问道:“司马光辅政后,一切新法皆罢,闻说开封府五日间便尽变免役法为差役法,此竟是何人之功?”
蔡京陡然听见问及此事,大吃一惊,一颗老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心说这事到底是谁说给皇帝听的?当时不及细想,一念电闪,当即跪倒磕头道:“臣实为之,但为司马光所迫,为存此身,以待他日重兴神考法度之时,乃不得不为尔!伏望陛下明察!”
宋时礼敬士大夫,宰执大臣平时看到皇帝也就是拱手而已,蔡京在国宴上这么一跪一哭,座中皆为之动容。梁士杰身为蔡京地女婿,自是不敢坐视,忙要起身相扶,只是他快,有人比他更快,一个紫袍身影已经闪到蔡京身旁,两手相扶,且向赵佶道:“官家,太师老臣力衰,还望官家许他依旧坐对。”正是高强。
赵佶见是高强,又听他说的在理,他原本也不想治蔡京的罪,因此点头允了。高强便将蔡京扶起,此时梁士杰也到,二人左右扶着蔡京入座,高强又从怀中取出丝巾,将蔡京那副被泪水打湿的眼镜擦拭干净,放回蔡京衣襟上插好。一番做作,不但蔡京瞠目,梁士杰也是一头雾水,心说这厮莫非是没有眼色,当皇帝的口气已经明显不利于蔡京的时候跑来拍马屁,到底是什么居心?
待蔡京坐定,赵佶方叹息道:“先皇良法,朕每思之,皆欲与之终始,深恨当时不曾参与其事。故而仰赖群臣赞襄。太师于元佑之时亦遭贬斥,可见亦是此心,只是迎合太过,未免有失于节。”
蔡京冷汗涔涔而下,俯首不敢言语。座中群臣除了梁士杰,其余都是赵佶的亲信,自然也不来解劝,何执中和郑居中更是心里乐开了花。心说你蔡京威风了这许多年,也有你吃瘪的时候!
赵佶见蔡京这般模样,想想自己还要继续行新法,蔡京众党羽还得继续用,这老儿还重罚不得,况且蔡京秉政八年来,西北西南均屡奏凯歌,朝中国用也不为匮乏,毕竟是有功之臣。便道:“当朕初登大宝之时,于治道良无所知。全赖邓询武进爱莫助之图§以太师总揽崇宁新法,这才使得江海澄清,大道得行。太师于此实为有功之臣。于今太师已老,正可优游林泉,今由太师提举编修哲宗实录之功,加封楚国公,赐功臣号,依旧致仕。”
蔡京听见“依旧致仕”四个字,只觉得脑子“嗡”地一下,好似被人用大锤打了一下,天旋地转,不辨东南西北。恍惚中听得群臣称贺。还晓得应该谢恩,只是几下挣扎不起,一旁有一双手过来搀扶起,茫然望去,入眼却是高强的脸。
此时世界一片漆黑,高强这张脸却越发明晰起来,那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蔡京就算不用眼镜也看的一清二楚,至此恍然大悟:这小儿。竟能惑上至此!皇帝如此发付于我,皆是出自他之所为,只怕杨戬也是着了他地道儿了!
此时挣扎不得,蔡京竟似身不由己,任由高强扶着向皇帝道谢,那些谢恩的话说起来完全不经大脑,声音更加遥远,仿佛根本是另外一个人在说话。心中一幕幕流过的,却是几十年来的辛勤挣扎,宦海沉浮,那么多大风大浪,那么多官高爵显,才高权重的对手,都一一渡过,一一踩在脚下,难道临到老来,居然被这么一个黄口小儿扳倒,打得不能翻身?
蔡京心中陡地奋起一股烈气,正是老而弥辣,他岂能就此认输?正想再说些什么,猛地心头一热,嗓子一甜,情知不好,再想平心静气已经来不及了,张口哇地一声,一口血直喷出来,眼前一黑,仰天便倒。倒下之时,一只手仍紧紧抓着高强地手腕。
高强手上被蔡京抓地生疼,心中却是且喜且哀,慌忙将蔡京抱住,连声哭叫不休。
赵佶见蔡京吐血昏倒,心下也软了,慌忙叫人将蔡京扶到宫中静处歇息,又唤御医来为蔡京诊脉。高强仍是被蔡京抓着手挣不开,索性也不挣了,抱着蔡京在那里只是唤,又要叩谢皇帝许蔡京宿于宫中的厚德。赵佶心中暗赞高强纯孝,自古道求忠臣须向孝子之门,赵佶深受儒家经典熏陶,如何不喜?当即谕令高强罢礼,扶持着蔡京前去歇息,又命梁师成引导前往。
主宾既然已经倒下了,这宴会自然也就开不成了,所幸赵佶颜色甚和,诸大臣心中还不如何慌张,郑居中还在那里盘算,几时能够相机重回宰执之中,却听了赵佶诏谕,叫群臣都散,只得谢恩先出。至于梁士杰也想进去到蔡京身边奉侍,却被赵佶一体轰了出去,他可不是瞎子,前日蔡京返京,梁士杰有份留下在蔡府议事,高强却是被遣回府地,这一进一出,亲疏可见,他能放心高强看着蔡京,却不允许蔡京有机会向梁士杰交代些什么,只需一两日后,这朝廷自然也就接受现实,安定下来了。
这玉清楼是在后苑中,自有楼阁,高强扶着蔡京,由梁师成引导着到了一间水阁之中,安置好了蔡京,梁师成又在外面指挥众宫人和太监准备侍奉,吆喝连声。
高强左右无事,便搬个凳子坐在床边,看着老蔡,一面用一块丝巾慢慢地擦蔡京胸前的血渍,心中却是一声叹息:老蔡啊,你这是何苦,当日离京去了杭州,倘若就此优游终老,我高强也不会薄待了你和你家子孙,何必非要复出,如今老来吐血,这条老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