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醒着的时候,是深藏不露的大奸,是心中自有万千山河的权臣,是多才多艺的文士,是羽翼子弟的长者。但当他倒下,躺在床上两眼紧闭,胸前沾满了自己吐出来的血迹,此时的蔡京,只是一个寻常病弱的老人而已。虽然不明医学,也不懂得这吐血到底是从哪里吐出来的,不过高强却也明白,蔡京这样的年纪,受到这样的刺激,就算能将养好,这身体也是大不如前了。
正想着,忽觉手腕上蔡京的手指动了一下,高强微微一惊,起身看时,却见蔡京一阵喘息,竟尔醒了过来。此际政坛胜负已分,高强也就不为己甚,见到蔡京醒来,倒是有些喜欢,回身便叫梁师成。
此时御医恰好也到了,梁师成便引领进来为蔡京诊脉,高强放开了蔡京的手,交给御医诊脉,自己垂手立在一旁,虽然没有抬头,却分明觉得蔡京自从醒来之后,一对目光始终盯在自己的脸上,时刻不曾移开。
那御医诊了左手又诊右手,反复诊了几回,便拱手道:“老太师年事已高,心火却盛,想是有甚大喜大悲之事,以致咯血。今当摒除杂务,尽心调养,下官这里开一副方子,太师照方服用,复须留意四时养生之道,庶几得保天年。”
蔡京躺着,微微点了点头,道了声谢,高强忙上前,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来打赏,那御医却不过,只得受了。梁师成在一旁看了,暗地挑大拇指,心说高贤侄果然是贤德之人,纵是为求自保,亦不忘香火之情。遂送御医出去,高强只听他在外面吩咐诸人远远侍奉着,不得呼唤,不得近水阁前。情知是梁师成想制造环境,让他和蔡京说话。
待外面人声远息,高强料得蔡京既然醒来,梁师成必定要去禀报赵佶,便依旧坐到蔡京床前,望着这张蜡黄的老脸,低声道:“恩相,心上可舒爽些了?”
蔡京望着高强。半晌,忽地一声轻叹,引动一阵咳嗽,高强忙上前去轻轻抚平他的胸口。蔡京咳嗽暂歇,又叹了一口气,道:“高强,你可还记得老夫初见你之时如何?”
“自然记得。”这一次,很可能是与这个徽宗朝的巨人最后一次单独谈话的机会了,高强有些惊奇的发现,其实他一直都不是很恨蔡京。这个老人向他展示出来的一切。更多地是引起他的尊敬。也许,正是因为这种尊敬,才使得他决意要在蔡京最得意的政坛上。用这种蔡京最擅长地方式打倒他吧?
“其时恩相因星文而免,赵挺之与刘逵悉反恩相前政,朝局动荡。小臣遭际恩相,一力赞助恩相复相成功,其后亦得恩相捡拔提携,故而一路青云直上,不数年而致枢府。国朝政兴以来,自白身入仕而至两府者,未有如此之速。恩相知遇之恩,小臣没齿不忘。”
蔡京脸上一片灰败之色。无复往日的清峻样貌,语气却忽然迫促起来:“事以至此,成败不言,老夫只有一语问你:老夫自问待你不薄,为何你要如此相逼,必欲力排老夫而后快?”
为什么?高强心中只有苦笑,我要是能告诉你原因的话,大概也就不用生出这么多事来了。他想了想:“恩相,此际我高强在你心中。大约是穷凶极恶的奸佞小人,凭我身受恩相大恩,却反如此相报,确乎当得此一评语。我只是想问恩相,恩相平生遭际,如我这等人,是仅我一人,还是前后接踵?”
蔡京一怔,正不知如何回答,高强已经接道:“恩相前事,我尚未出世,亦未可知。只以崇观间事论之,则赵挺之,张康国,张商英,诸子皆为恩相所引拔,而一旦位居政府,却又相继排斥恩相不遗余力。我高强之所为,比此数子何如?”
蔡京听了这几个名字,那正是平生所恨,目中顿时射出一股怒火来,瞪视高强道:“你如今作为,岂非便与此数子相类?”
高强苦笑一声,道:“是非功过,当时难知,我也不来辨白,即便说些言语,恩相也不会信我。我高强曾闻,凡人之有以待人者,实因他人之有以待其身而定。恩相自中举而登仕途,而后数十年辗转沉浮,细思其间行事,能无与此二三子相酹?”
蔡京狠狠瞪着高强,过了一会,把脸转了过去,闭上眼,竟是不再言语了。高强无奈,也只坐在那里无声,一老一少,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过了片刻,高强忽道:“恩相,无论如何,蔡家上下的富贵,我高强只要一息尚存,必定全力保存。我高强究竟对恩相是何心意,日久自见,现下纵使万语剖白,无法相验,恩相亦是难信。”
蔡京听到这里,将眼睛又睁开,冷冷地扫了高强一眼,哼道:“只需我身在一日,蔡家上下便一日得全,无需你为此操心!”
都到这份上了,老蔡你还是如此嘴硬,真是偶像级人物啊……高强也不愿再说什么,闭上嘴在那里静坐。不一会外面脚步杂沓,有宦官高声叫圣驾到,高强赶紧出来躬身相迎。
赵佶快步走进,向高强问了蔡京的状况,便即闪身进去,高强慌忙跟进,眼见蔡京在床上已经要挣扎起来,一个箭步窜上去,扶着蔡京的胳膊帮他起来,赵佶此时也到,便也上前按着蔡京,免他起身,因问蔡京心中如何?
听蔡京说了会,赵佶又回头问了问御医蔡京地脉象,当即谕令御医就宫中合成御药,赐给蔡京服用,随又嘱咐蔡京好生调养,殷殷以君臣相始终,共享太平为念。
蔡京感怀,为之双泪泣下——话说这流眼泪的功夫好似甚为重要,上到蔡京下到宋江,前有刘备后有刘瑾,但凡是练这功夫到家者,无不飞黄腾达——挣扎道:“老臣犹有数言,伏望官家嘉纳。”
赵佶眼见蔡京一条老命奄奄一息,这话已经等于是临终遗言了,自来宋朝皇帝优礼士大夫。这临终关怀还是必要的,便即虚心求教,哪知蔡京却道:“事有所秘,伏祈官家屏退左右。”说着有意无意,看了高强一眼。
赵佶迟疑片刻,便命高强和御医等人一体退出,只留梁师成在旁,天子身系国家。一举一动言出法随,身边当然不能没有人,梁师成是内侍的身份,蔡京纵然有什么国家秘事,也逐他不得。
高强退到水阁之外,在那里站着,心里就在猜蔡京到底会对赵佶说些什么。好在梁师成在一旁听着,蔡京若是说了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他尽可转述,因此也不担心。
过了片刻。赵佶出来。吩咐宫中准备车辆,命高强护送着蔡京回转府中将养,高强自然尊奉。偷眼看了看梁师成,却见这大太监也偷偷打个手势回来,示意无事,心下便安。
由后苑经禁中大内,转西上阁门出来,此处已经是外廷,梁士杰与群臣都在这里等候消息,另外蔡攸率领诸蔡俱都赶到,一班儿惶惶然不可终日,全都哭丧着脸。好似天都塌了下来一般——对于他们来说,蔡京一旦倒下,那当真是天都要塌下来了。想想蔡京以前对付政敌的苛烈手段,倘若被对手再拿来对付自己,如何得了?
见车辇出来,众人一拥而上,七嘴八舌问话,高强头昏脑胀,一个都听不清楚。但见梁士杰和蔡攸二人居前,便奋力排开众人,抢到蔡攸面前道:“泰山,恩相酒后吐血,圣上已经命御医诊治了,说道须得精心调养,性命却是无碍。此间人多,不是说话所在,请泰山速速奉恩相回府安置。”
蔡攸一见是高强,当时气不打一处来,张嘴就要开骂,梁士杰眼见宰执诸官都在,倘若这一下骂起来,万一说出什么秘事来,一传出去大家都没得好。眼下蔡京已经倒下,重要的不是闹内讧,而是想办法应付朝政万一的变局,高强正是可以团结的力量,如何可任由蔡攸胡闹?当即佯作被人推得站不住脚,身子向后一退,只听蔡攸惨叫一声,脚背上已经被梁士杰重重踩了一脚,到嘴边地话也被堵回去了。
梁士杰忙接上高强地话茬,抢到载着蔡京地车辇旁扶着车辕,吆喝着两边的殿直推开道路,容蔡京回府。两旁诸官也听见了高强的话,俱都闪开一条道路,高强混在人群中,趁机就退到车辇后面去了。
蔡攸被踩了一脚,再抬起头时,眼前已经没有了高强地影子,怔了怔,见梁士杰已经在那里奉车,他是长子,此时当仁不让,便也上去扶着另一边的车辕,就这么步行着护送蔡京的车辇出了宫门。高强便在车后跟着。
蔡京府第在宫城左近不远,走过丰乐楼再转一个街角就是。不一会到了府门外,一班儿没资格进宫地蔡氏子弟和众女眷命妇已经在这里候着,一见车辇到来,情状更是不堪,顿时有些妇人大哭起来。梁士杰见状,跌足道:“恩相只是无事,你等哭些什么?阴人丧气,速速退去,莫叫冲了恩相!”
众女眷被他这一骂,都吓得闭了嘴,蔡京既倒,梁士杰就是蔡家最大的一个人,谁敢违逆?车辇续望里进,将蔡京移到内里,高强亦是一路跟着,那些蔡家子弟也不晓得他和蔡京之间的曲折,多有想奉承的,只是碍着蔡攸,不敢放开。
人群之中,高强眼前忽然闪过一条熟悉的人影,再一看时,正是自己的妻子蔡颖。乱纷纷的人丛之中,蔡颖孤身独立,双眼冷得犹如冰雪一般,直直盯视着高强。
到了这个地步,高强也没什么好犹豫地了,也便迎上去,正正地与蔡颖对视了一会,轻声道:“一应情状,你可待恩相醒转之后,自己问他。你我之事如何,待回府后再说罢”,
蔡颖冷冷地看了高强一会,也不说话,只将头扭了过去,不再看他。
此时蔡京已经进了他的居处,不一会传出话来,说道老大人须得静养,诸子弟门生尽皆不见,只长子蔡攸、女婿梁士杰,并长房长孙女蔡颖,长孙蔡行得留。
高强此时倒舒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在这里装假了,蔡京还得他几分敬意,蔡家余下这些人却实在大多不堪,有时候他也不免慨叹,彼此同样都是衙内出身,怎么人和人的差别就这么大呢?在蔡京楼下磕了两个头,高强起身正要离去,却被梁士杰叫住。
梁士杰扯着他到了一边,望望左近无人,将声音压地极低道:“贤侄,我知你与蔡家有隙,只是今日恩相未知还有多久,蔡家待你终是不浅……”
不待他说完,高强已经慨然道:“相公,此事无需你说,我自已向恩相担保,但有我高强一息在,亦必保存蔡家上下,更遑论其余?此一节相公尽可信我。”
梁士杰听了,目光一凝,看了看高强,也叹了口气:“今日之变,分明有人暗中主之,至于何人所为,你我心知即可。前事不论,如今大家都是蔡氏一脉,万一元佑党人或余者挟宿怨趁机攻讦,你我都难脱干系。你既有此心,便是上佳,蔡长兄与颖儿处,我自为你说项。”
高强点头应了,心中却喟叹一声:事到如今,无论你如何说项,我高强这段婚姻总是完蛋了!
不说高强自回太尉府中与老爹高俅说话,此时蔡京所住地小楼中,蔡颖扶着蔡京已经半坐起来,只是精神较弱,正在那里闭目养神,任凭蔡攸连声追问,却不说话。
待梁士杰进来,蔡京方才睁开眼,唤梁士杰近前,叹道:“老夫年事已高,今日急怒咯血,这身子终究是不成了,纵能将养得好,亦无力再出执政,九度宣麻,今成奢望矣!”蔡攸和蔡行父子闻听此言,俱都大哭起来,蔡颖轻轻捶着蔡京的后背,又伸手去抚他的前胸,面上却毫无表情。
蔡京看了看面前哭泣地蔡攸父子,无声地叹了口气,心想不求你父子如梁士杰、高强,但得五分蔡颖这样的刚强,我蔡家又何以至此?招手命梁士杰近前,问道:“士杰,前事莫言,只今何事为重?你来说说。”
梁士杰小心翼翼地看着蔡京,道:“恩相既然难以出山辅政,今上又出梁子美至大名,想必是忌惮恩相门生故旧权重,今当谨守本分,一力保全,不使我家仇人入朝。”
蔡攸正哭,听见梁士杰提起仇人,当即翻脸,指着梁士杰骂道:“什么仇人入朝?如今爹爹不相,梁子美远镇,你与高强两个却身居两府,官家厚此薄彼,正是看你两个与我蔡家不同!要说仇人,我看你和那高强才是我家仇人!”
梁士杰面红耳赤,要说蔡京罢相这段时间,他确实不大待见蔡攸,俩人平素不睦,在蔡家人中间也不是什么新闻了。此时当着蔡京地面,他又不想刺激到病中的蔡京,只得苦苦隐忍不发。
蔡攸又要骂,蔡颖在蔡京身后忽地厉声道:“爹爹!你也须长进些,如此一味乱骂,济得甚事?祖父如此,大事难言,还要将我蔡家弄至何等田地方休?”
蔡攸一怔,随即大怒,正要将矛头转向这个忤逆不孝女,蔡京低声喝道:“住口!再发一言,便赶你出家门!”
老爹积威数十年,蔡攸不敢违逆,强自压抑怒火,在心中转着无数念头。
蔡京半转过身来,执着蔡颖的手,叹道:“颖儿,我蔡家无数子弟,终无有一人若你者。倘使你是男儿身,我蔡京身后何忧乎?可惜,可惜啊!”
蔡颖听了,悲从中来,只想大哭一场,又怕惹蔡京伤怀,只得苦忍,两眼通红,嘴唇紧紧抿着,生怕一松就会哭出来。
蔡京抚摸着她的头发,叹息了一会,便道:“颖儿,如今我蔡家一门富贵,尽在你身上,你可能应承我一件事?”
蔡颖一怔,随即已经明白过来,失惊道:“祖父,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