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这个以商队名义派志愿兵入辽作战的计划,其实是高强和郭药师双方合利的结果。从郭药师一方来说,就算他愿意以渤海复国为号召,这渤海国亡了这许多年,遗民纵然还有心怀故国的,基本上也已经习为辽民,因此是掀不起大风浪来。即便能够复国,以渤海国历史上的地位而言,不论南朝和北朝哪一方势力雄强,都会逼迫其甘为藩属,唐时被册封为渤海都督,辽时干脆亡国,足以证明其没有单独立国的能力。

而若是以辽国灭亡为前提,要他从南北双方中间作一抉择的话,怎么看都是南朝比较可靠一点。且不说高强这里几年来一直提供粮食给他,养活了好大一片人,单是中原文化悠久历史的向心力,便足以令郭药师心向往之。反观女真那里,别说是和中原南朝相比,还是占据燕云的北朝辽国,就算是郭药师这一帮渤海遗民,开化程度也要远胜,若非形势逼迫没有选择,谁会愿意作女真之民?

而高强这里自然情愿接纳。历史上女真之壮大,很大原因是渤海汉人和系辽籍女真的归附,这些人和生女真同种,但人口远较为多,开化文明程度亦是远胜。当这些人在女真的猛安谋克制下迅速组织起来以后,女真这一个集团随之迅速壮大,以至于后来女真攻打中原,主力军全是辽东汉人和熟女真,完颜部自身则人才凋零惊人。到海陵南征之时,实际领兵大将便已经是出身熟女真的纥石烈志宁,而非完颜本族人了。

而现在,倘若能经由郭药师的起兵,提前介入辽东,使得大宋在这地区保持强力的军事存在,其对于渤海汉人和熟女真人的威慑力和安集力都会大大增加,须知这些人多半都已经安居当地,若非战事动乱。谁愿抛家舍业?就算不能宋旗一举,八方来投,起码有了大宋的军事存在,这些人在投奔女真之外会多一道选择,那就会极大地削弱了女真扩张的势头了。须知女真纵然骁勇,终究人口太少,如果没有这些同文同种之人投奔,他顶多也就是一个强大的马贼集团而已。

当下计议粗定。高强吩咐四将在常胜军各部及梁山厢军中招募士卒,首要之处不是能战,而是粗识文字,越有文化越好。须知渤海汉人和熟女真风俗尚勇,就以高强所见,郭药师这一伙人的战斗力比正宗地生女真人也不差到哪里去。只要这一拨宋军能在那里扎下根来,而后招募士卒,要多少战士没有?而识字在这个时代还有一个意义,这类人通常对于中原文化有足够的忠诚度,也可以担任传播中原文化的使者。到了辽东以后。不但不用担心其被异族同化,反过来对于当地人民具有强大的号召力。这并不是在与一个陌生的文明碰撞,华夏文明几千年来便一直在东亚居于核心地位。其周边民族不管再怎么强大,最终都会被这种文化所侵染,概莫能外。

四将一一遵命,史文恭看看高强,欲言又止。高强已然发觉,心下一转,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当即道:“你等北上之后,虽不得泄漏自身官军身份,心中却不可忘了。军法更须严谨,凡事当以军阶最高者为尊。”

史文恭要问的就是这个最高指挥权的问题,却听高强这么说,登即愕然。要知这四将之中,史文恭是背嵬军正将,栾廷玉是他部下准备将,徐宁因为是御前班直调到军中,因此有个正将的军职,手下兵却不足。见在林冲教导营中充教头;而花荣则因为是梁山受招五大将之一,直封统领官,在常胜军中位仅在六大统制之下。若似高强这般说法,岂不是他们出塞之后,都得听花荣这个降将地指挥?

若面对的是旁人,史文恭恐怕当时就要跳起来,对着高强他却不敢,别看高强年轻,这老上司的威风可不是旁人能比的,这也是军队里的规矩。他眼珠一转,便去捅身边的栾廷玉,想要撺掇他出来反对。栾廷玉也不是傻子,虽然亦有此心,却不肯作出头鸟,当下运气屏住,硬受了史文恭两手指,只作不知。

哪知栾廷玉不肯说话,自有人出来反对,却见花荣自道:“相公,小将年资甚浅,不堪指挥大众,还望相公另择良将统领为是。”

此言一出,史文恭和栾廷玉都松了口气,徐宁面上不显,这心里却也放下一块石头,想他一个御前班直出身,大宋百万大军最顶上的兵种,哪里会把花荣一个招安贼将放在眼里?高强看了几人神色,已知个中情弊,遂一摆手,并不理会花荣的请辞,却道:“尔等可知,独龙岗数万大军,数十员战将,我因何只命你四人前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那面地图前,负手抬头,望着那一片土地,心中忽然生出一声喟叹: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在今后的数百年中两次入主中原,至乎蒙元入侵,亦是因为金人入侵中原,关外少了制衡之强族,才使其坐大。我今日之所为,未知能安定之否?

“此次入辽,首要任务是保存自己,须知孤军悬于海外,纵有登莱水师可以倚仗,终是缓急难援。又若众心离散,万一有人投降辽国,则我立即陷于被动,为国家大事计,那时节朝廷决计不会承认你们是官兵地。如此艰难之境,你等谁能当之?”

他转过身来,眼睛一扫,史文恭被他这一问,一看,眼光便有些游移。高强暗笑,把手一指花荣:“尔等之中,惟有花荣能当之!以孤绝之境,团结必死之兵,花荣他自反出清风寨之后,便一直处于如此境地之中,我不用他用谁?”

不待众人发话,他随即又一指史文恭:“文恭,你此行亦有旁人难及之处,那曾家女真温都部人,我要你择数十员精悍而良善者带去,尤须以通晓我大宋文字为佳。恃此将以招致众系辽女真,即便是生女真部落,亦得而招集之。你与他们相处多年,能知女真文字风俗。更兼是我大宋忠臣,我不用你用谁?只是若论爱兵如子,得众人死力,你却不如花荣。”

什么大宋忠臣云云,高强自然是在给史文恭戴高帽子,不过他是宋人,也是一个比较纯粹地武人,又有若干亲族在大宋。确实不虞反叛,这自然是排除了黄袍加身之类的极端情形在外。

果然史文恭见高强这般说,亦只得心服,当日花荣在那水泊边河滩上断后死战之情景,他虽然不曾亲见,却也从旁人口中得知。这般以民间身份作战,他的经验确实不如花荣丰富,当然若是比起韩世忠、刘琦这类自小行伍地武将来说,他却又好上许多,这也是高强派他的一个缘由。栾廷玉亦是一般。起码不会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大宋官兵。

至于徐宁,高强却要倚重他的钩镰枪法,对付女真人的拐子马。起码可以多获得许多宝贵的经验,不需要等到决战地战场上去赌博。

作了一番思想工作,总算大家都大致说通,高强大为高兴,吩咐将酒席上那些冷菜撤过,换了新菜上来,推杯换盏,大家尽欢而散。

至明日,却由陈规、李应和赵良嗣等人分别给四将讲解诸般要领,陈规主讲后勤补给计划。李应讲解自来与北地贸易的种种细节,赵良嗣则负责介绍辽东的契丹和各族大致情况。这时没了郭药师在场,陈规便大胆明言,嘱咐四将北上之后,务必随处扩张兵力,交结郭药师部下诸将,尤其对于那些和郭药师等同地位的大什等人,须得尽心结纳,不可使郭药师仗恃宋势而自大。将来难制。最低限度,苏州关以南和港口须得掌握在手中。

这中间自然有许多难处,既要和郭药师等人保持合作,又要限制其势力不使壮大,还不能使用大宋的名义,简直叫人有无从下手之慨。史文恭至此已经死了心,反庆幸起自己不必对这志愿军地作为负上全责来。

又留几日,高强便发付四将回返独龙岗大营,前去招募兵士,实则既然没有公开的名义,自然也无从招募起,四将不过是把自己的亲信人等招集一些罢了,其中自然是以花荣人数最多,他那老万营大多都被选入了常胜军中,花荣一招自是应者云集,再三筛选下才得了一千五百人,其次则是史文恭和徐宁,各自有二百人,史文恭更择了五十多女真移民后裔随行。栾廷玉最是尴尬,只得区区四十多人,看着史文恭面前那曾密曾索耀武扬威地模样,栾廷玉心中暗自咬牙,若不是梁山打破祝家庄,此刻将祝家三虎拉出来,也不见得比这几个差了。只是往者已矣,再说董平也已经被明正典刑处死,栾廷玉只得徒呼负负。

五月中的一日,大宋志愿军二千人自独龙岗大营水寨登船,从此入济水河,至刘公岛换乘海船,再北上至盖州登陆,自有郭药师的族人照应。至于登陆以后,打探当地情形,准备攻打苏州关等项,就得看花荣等人的作为了。有趣的是,虽然前后出发的时间相隔近两个月,但是花荣他们却是和粘罕、希尹二人同批离开刘公岛地,无他,只是这两位女真人被高强安排着在内地转悠了若干圈而已,反正车窗一直都是关着的,也不愁他们看出来。

送走花荣等人,高强掰着手指算了算,历史上阿骨打起兵是在政和四年六月,也就是两年以后,而后当年打了宁江州、出河店两战,转年攻克黄龙府,达鲁古城大胜,逼得辽主亲征,护步答冈一战破之……算到这里,不禁挠了挠头,心说这历史书也不晓得说的是真是假,除了宁江州一战是几千打几百,女真兵还多于辽兵之外,余下都是女真以少败多,打败了几十倍的敌人,慢说这排队砍人头也能累死不少女真勇士了,单单这契丹兵地动员能力也煞是惊人,达鲁古城一战就已经是步骑近八十万了,史载一战砍地只剩十几个人,转年辽主亲征,居然又是七十万,前后只相差几个月啊!当真有这样的动员能力的话,辽国不但不会被区区女真诛灭,反而大可征服亚洲,走向世界了。

再者说。眼下自己给予了女真人大批的援助,在阿骨打已经激怒了辽主的情况下,他势必会提前起兵。如此一来,历史上的种种战绩,还能作数么?挠了挠头,高强也是没奈何,纵然前路变得混沌起来,总比轻信历史事件还会如自己所知的那样一一发生的好。横竖游戏总是人玩的,自己前期作了那么多布置,纵是有什么变化,总不至于一无准备吧?

“无论如何,总不会比历史上金兵打破汴梁来得差吧?”这么一想,高强便心安理得起来,在博览会三楼的办公室里哼起小曲来。

只是忙里偷闲终究是难得的,他才清闲了一会,便被许贯忠带来的一个消息惊的跳了起来:“衙内,杭州报喜!小乙已经制成了马车车厢和车头。并从杭州城到运河码头铺了一条铁轨。初试成功云!“这所谓地马车可不同于四轮马车,乃是马拉火车之意,只是这时代又没有人见过火车。这概念自然也就简化成了马车。

高强闻讯,抢过许贯忠手中的书信来看时,只见燕青写的明白,这马拉火车用十二匹马为一纲首——宋人没有什么一列火车地概念,便沿用纲运的概念,将车头称作纲首——一纲四节车厢连缀,车厢以木为箱,用铁为底,用钢作轮,青铜为轴。每节车厢可载重五千斤,四节便是两万,正合宋朝一纲运粮之数目。这也是燕青巧思,便于这马车的运输制度得以与现今的纲运制度相契合。

见信上说,此车快如飞电,一程百里,不过费时两个时辰,惟需调训马速,不可过快。否则车重马轻,一旦动起来之后,轻易难得停止,倒好挫伤了马匹。

高强见了,连连扼腕,叫道当初少说了一句,这刹车得安在车厢上,用一个联动装置,由车头控制着便好,若是用车头刹车,那马腿如何经受的住偌大惯性?好在这也只是一个小问题。再往下看,心却冷了一截,原来燕青附上铺设铁轨的费用,每一里铁轨,竟需要费钱两千五百贯,从杭州铺到京城,曲折四千里路,再加上沿途车站地设置,铺这么一条铁轨起码要花上两千万贯!

高强愁眉苦脸,心说这么大笔数目,倘若再迁延时日的话,又得翻着跟头向上涨,这铁路到猴年马月才能通车?还是许贯忠在一旁见高强变色,问了情由,不由失笑道:“从杭州铺到汴京,衙内好大手笔!只不悟此路一成,沿路漕挽士卒当如何生计?能不生乱乎?”

高强一凛,这才省觉。历史上中国近代黑社会的形成,很大原因就是洋人介入了内河和内地的运输之后,失业地漕运工人无处去,才结成了黑社会。大宋南北漕运地发达,比晚清也不差到哪里去,赖之营生之人少说上百万,他这么一搞,那些人怎么办?难道逼人家造反么?

“如此说来,此物竟是无用?”高强大为懊丧,心说单单研究经费就不晓得花了多少,弄出来却没用,没得叫人丧气。

许贯忠笑道:“若说无用,却又不然,小乙这信中,其实已经说明了其用途所在,只是衙内不曾深思而已。”

高强大讶,复又将那信拿起来看了一遍,若有所悟,道:“贯忠所说的,莫非是小乙以杭州城到码头这一段,营建铁路作为试行?”

许贯忠颔首道:“正是。自来漕运以河,陆运以辇,沿途上下集散煞是不便。若是于汴京、南京、建康府、杭州等地,量建铁路,以通码头与州城,即是便利非常。至于这几处亦有不少漕挽士卒,往昔以来往州城与码头之间运脚为业,这铁路通后,亦为无业,幸而人数不为多,大抵不下数万人,可使转而为军,庶几不生事为上。此辈人又多为石三郎部下,亦好支吾,不致为有心者煽惑生事。”

高强见他计算周详,心下甚喜。石秀费数年之功,所作的无非就是将这些在各地担负力役地厢兵土兵联结起来,再延伸到市井中去,因此他这所谓的黑社会,其人力资源比后世的黑社会雄厚不知多少倍,也较为有组织。若是用上这些力量,料来亦可免于动乱。

于是次日上朝,高强便奏陈其事,启请于运河沿路大集散处,铺设铁路,用马车运输,铁路车站纵然也用人力上下货物,到底省却许多,更兼速度飞快,诚为美事。赵佶与众大臣细细计之,又说了无数注意事项,比之高强和许贯忠所想的又复杂许多,好在大体上都肯定了这马车的运输效能,张克公且以不能将铁路行于全国为憾。

于是中书拟下诏书,命汴京、大名府、应天府、真州、建康府、杭州这几处量建铁路,由应奉局派出工程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赴各处指导铁路铺设,以及车头车厢打造工作。至于一应费用,高强也提出由应奉局代垫,铁路建成后由应奉局派人管理,从来往货物的运费中收取费用,逐年偿还。赵佶与众大臣见不必朝廷掏钱,自无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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