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露布飞捷,沿边各路与京城官民俱都大喜。宋军近年虽然在对西夏的战事中取得主动,然而崇宁大观历次战事多在对羌人的作战中发生,象此番攻克盛底河城战事,动员八万多大军——照例“号称”十万——几天之内就传来捷报,这样的破竹之势,实属仅见。

连日来,朝野上书称贺的文书如雪片般飞来,花样翻新地大拍赵佶的马屁,以至于高强被招到崇政殿时,摆在他面前的景象就是赵佶正在津津有味地翻阅着案头一大堆几有一人高的书奏。

见到高强进来,赵佶满面春风,起座道:“爱卿当日一力主张进兵,称说盛底河城必克,又荐种师道可使,真可谓知兵也!相形之下,童贯虽亦有平羌人之功,今番可教爱卿比下去了。朕得卿家辅政,真乃社稷之福也!”

高强是知道赵佶的脾气的,这皇帝经常想到一处是一处,口不择言,过后便忘,要是以为他就会从此不再绮重童贯,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是以忙拱手作礼,道:“官家圣明宸断,祖宗之福,臣何功之有?童帅极言此城难攻,亦是爱惜士卒性命,持重为计,臣观此战战报,阵亡将士计三千余人,被伤过万人,不可谓不惨烈。况且师出不携辎重,是不顾后路,兵家所忌,今虽统幸得胜,后却不可以为法。”

赵佶见高强说的恳切,又转思童贯的好处起来,愈发觉得高强言行得体。当即夸奖了高强几句,又道:“如今一阵大胜,夏人胆落。种四厢奏请当毁坏此城,大军回转,更晓谕夏人,以固其盟约,卿家以为如何?”

这正是高强在种师道出征前就和他商量好地战略,更有何疑?便将时下情势解说一遍,着重点出塞北已经现出乱象。不数年就是收复燕云的大好机会。区区西夏,就算让他多活几十年,也不会危及大宋根本。何况这一仗已经打得夏人胆落。若是大宋主动息兵修好。他那里正是求之不得。趁机要求减少些岁币也是有的,何乐而不为?

赵佶原是耳朵根子软地,又当信用高强之时。自然无不见听。随即议起当命何人前去晓谕夏人,重修盟约。高强心里打鼓,心说可不要派我去吧?眼下北边随时有可能打起来,我哪里走的开!

好在西夏如辽国一般,也有使节在汴京常驻,况且如今又是宋军得胜。这遣使之事也可免了,只要私下命人向西夏那边吹吹风就好。说罢这件,赵佶却又拿起那捷报来。指着上面道:“高爱卿,这露布上说,此役先登乃是常胜军统领官武松,此人你可识得?”

高强心说我自然认得,还是我弟弟呢!不过这些事自然不好对着皇帝说,便点头称是,将童贯借兵一事说了,又说那光头僧人乃是武松的师父,出家前原是种师道麾下将佐,此番激于大义。重回军前效力。不意有此大功。

赵佶听说还有这等新鲜八卦。如何不爱?催着高强将鲁智深的种种情事说了一遍,听他醉打山门。又吃狗肉,大闹僧堂,不禁击节叫好:“似此真可谓得其性情者,金狄之教,每重名戒,最是不堪,要如此作和尚方好!”

高强这才省起,这皇帝原是个爱道家的,难得他能喜欢鲁智深的作为,也算是异数了。

鲁智深既走出家,什么官衔封赏也落不到他头上,赵佶便命人造一面金牌,御赐一个名号与他。至于武松虽是头陀,却因为梁山军系招安之故,离不得军中,故而有军职在身,临战有功,自然以军法封赏。高强又趁机称说借兵之事不可长久,既然立功,便许回戍京东,赵佶正在兴头上,也便允了。

说了一会,赵佶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卿家时时以收复燕云为务,自然是好,但不知这收复燕云,须用多少兵马,多少狼饷,朝廷可支吾得?如其仓促难集,可从今日便着手调遣为上。”

高强闻言,便想起历史上的平燕钱来,就用这个名义,王甫为首地宰执大臣搜舌了整整六千二百万贯钱!若是再算上以此为契机,各方官吏层层加码所征收地钱财来,大宋百姓等于是额外多花了几亿贯钱,换来的却是一个残破的燕云,以及短短几年地虚假繁荣!事实上,这加派饷钱和东南方腊起事有着直接关系,经过了全国加赋和东南残破两件事一折腾,原本就已经摇摇欲坠地朝廷财政立刻陷于崩溃,这才是北宋灭亡背后地真实原因。

当然,一个国家的灭亡,绝不能归罪于外征和内敛,如果国家没有集结国民力量,对抗外侮的能力,那么这样地国家也就活该灭亡了。正是基于这一点见识,高强在后世每每看到有人将明朝灭亡地原因归结于女真,说如果没有女真就没有辽饷,没有辽饷就没有流民时,便觉得极端之幼稚可笑,国家是为了保护国民而生的,如果他不能完成这个义务,不亡何待?

“官家虑的身当,惟臣于梁山招安十万之众,冥冥中岂有天意,欲借此佐陛下成此功业子?”高强当然不会说他就是有意招安梁山军,为了收复燕云之用的,将此事归于皇帝,那是顺手一记马屁,不拍白不拍:“至于常胜军之战力,则于此盛底河城一役亦可窥见矣。此役集西军之精华所在,而武松、鲁智深能为先登,功盖诸军,此亦可谓善战矣!“

果然赵佶闻言大悦,欣然道:“是乃天顾朕命,故降下佐命之臣也!卿亦如是。”

这对于皇帝来说是极大的奖励了,高强当然要惶恐谢恩,却被赵佶止住,笑道:“皇天佐命,厥功必成。卿但放胆作去,万事有朕。倘须兵马钱狼,只须拟上札子来。朕必照谁。纵然宰执外廷有大臣不服,朕亦可以手诏降之,惟卿勉力为之。”

这等于是非正式地将燕云大事都委任给高强了,尽管不断地提醒自己,赵佶这皇帝经常头脑发热,比如他在崇宁四年就曾经说过蔡京是“盗臣”,并痛陈“宁有聚敛之臣。莫用盗臣”。可是后来还不是三用蔡京为相?饶是这般,高强还是忍不住地欣喜,忙活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件大事么?

说及平燕所需的钱狼。高强自是胸有成竹。如果按照历史上收复燕云地使费来看。即便是赵佶及其大臣们那么败家,临了这六千二百万贯好象也没用完,就拿这个数字来计算。如今的高衙内。掏尽身家大约也拿的出来了,到时候就算朝廷没钱,大不了再贷款给朝廷好了。什么,你说衙内自己用度怎么办?以宋朝地官员俸禄来说,到时候就算高强在家吃闲饭,只要不一顿吃掉若干人的一年收入之类。大约也够过活了,况且他也不是好享受的人——从现代回转古代的人,对于生活上还能有什么要求?再高也不能电气化吧?凑合着过呗!

话是这么说,当然也只是个最低限度地计划,高强对赵佶地说法则是:“自来官吏刻录百姓,惟患无名目,是上征一钱于民。而官吏得趁机博九钱入私门矣!是以臣虽受命勾当大事。亦当以不加民赋为己任。然臣理财各事,便须得官家天聪明断了。”那意思。我以后要是有什么理财地新花样,你可得保证支持我。

对于这样的要求,赵佶非但不觉得过分,反而有些期待,莫非这位以理财圣手闻名地年轻大臣,居然还有什么理财地新方法不成?这却是他无从预料到棉花和白糖这两样事物的利润率的,照着许贯忠等人地估算,以目前的推广速度进行下去,不过五年,这两样东西给应奉局带来的净利润便可以达到每年三百万贯以上,这还没有计算民间商业发达和百姓财产性收入增加给国民经济带来的好处。一个每年的净收入一千万贯,并且速度每年递增的应奉局,五年以后能提供多少财力?那简直是这时代的人无法想象的财富!

赵佶和高强说话,那是日渐愉悦了,这位大臣不但是如今宰执中年纪最接近他,最能让他感觉到活力地一人,而且高强几乎什么事情都能说上一点,就连诗词歌赋,偶尔也能弄出点妙句来,叫人回味不尽。是以君臣说起话来,那是滔滔不绝,直到天交初更,外臣须得出宫了,赵佶才将高强遣出,临行还略带惋惜地勉励高强:“卿家百般皆能,惟独书画上头不大留心,甚是可惜,何不勉力为之?”

高强大汗,他到现在这毛笔字还是歪歪扭扭见不得人,更不用说花鸟山水画了,哪里能拿来和赵佶这样的书画大家称说?只得唯唯而退。

出得宫来,上马回府,环顾身边,只得五六个牙兵相随,忽然有些寂寥起来。眼见事情越作越大,手下的人才俱都派了出去,燕青远在杭州,一手抓起东南大事;石秀各地游走,忙于刺探情报和整i人员;一个许贯忠被博览会的繁杂事务压的已经喘不过气来,见了面也说不上几句闲话。就在几个月前,身边唯一的机灵人朱武,也被派去与花荣一道,赴辽东干事去了。至于韩世忠和杨志等人,现在独龙岗统兵,没有军令如何轻易进得了京城?

“人到高处不胜寒啊,眼见得身边能说上话的朋友越来越少了……”高强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回到自己的别院。自从蔡颖走后,除了朔望定省老爹高俅,这太尉府他越发回去的少了,索性将金芝和小环也接到别院来同住,众女子聚在一处,没事逗逗小长恭,也是一桩乐事。

到了门前,甩镫下马,正要入内,门房里闪出一人,躬身施礼道:“相公可回来了,小人马扩这厢有礼。”

“马扩?”高强一怔,这名字仿佛听过,却想不起来。灯下打量这马扩,见身量颇长,形容身美,两道剑眉颇显英武,手长脚长地,一看也是个练武之人,便踌躇:“你是……”

马扩见高强不省,忙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来,递给高强,一面道:“相公不记得了?那年相公还在青州任上,小人随宗知府和家严过青州,曾经拜会过相公。”

高强边听边回忆,待看那封信时,却是刘琦的荐书,登时想起当日之事,此人却是与刘椅一道来地,刘琦留下,他和宗泽一同又往青州去了,不由笑道:“果真是你,匆匆一别数年,竟有些不大记得了,惭愧,惭愧,曾记当日刘椅辕门射水注事否?”

马扩见高强想了起来,便也笑道:“刘九哥神箭善射,小人却无身长处,相公自然不记得。只今进京来考武举,因拜会京中尊长,依礼当先至相公府上,故而在此等候。”

“考武举?那不是已经放了榜么?”高强眉头一皱。

马扩神色一黯,摇头道:“小人资质鲁钝,已然落榜了,此来便是拜会一下相公,待明日拜过了宗承旨,便当回青州去,再习兵书弓马,以待三年后之科了。”

原来这人并不是来走门路地,倒是有些性格,落榜了才来拜会自己……高强顿时便对这马扩刮目相看了,忽然想起一事,却不大拿地稳,便试探性地问道:“不敢请教令尊尊讳如何称呼?”

马扩见问,先向东面一礼,方道:“辱士家严讳不敢称,姓马名政。”

马政!这不是历史上出使燕云,达成海上之盟的使者之一么?记得当时朝廷曾命其子随行,好似也是一名武举人,莫非就是这马扩?高强立时就来了兴趣,拉着马扩地手来到堂上,一问马扩从晌午等到现在,连饭都没吃过,连声告罪,忙叫人开出饭来,他自己在宫里和赵佶说了半天的话,其实也是饿着脑子,便邀马扩同食。

到底是年轻人,见高强没有半点架子,马扩初时的狗谨渐渐也就丢开了,与高强同桌而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说些武事,见高强亦是练武之人,倒起了几分亲切之感。只是言辞中对于武举却避而不谈,高强知他是自尊心重,也就迁就。

须臾饭罢,马扩谢过一饭,便要告辞,高强连忙拉住,心说我哪里就是请你吃个便饭就算完了?笑道:“私邸说话,没那许多讲究,我今与刘琦兄弟相称,你见与刘琦亦是知交,何不就以兄弟相称?”马扩哪里肯应?当不得高强执拗,只得应了,叙过年齿,这位新落榜的武贡士却比高强还大了几岁,于是高强叫一声马兄:

“敢问令尊大人,如今可是还在登州兵马衿辖任上?可还好作?”

马扩不解其意,随口答了,却见高强又道:“登州近海,闻说与彼岸辽地寸板可渡,不知是真是假?”

马扩却是个明白人,他老爹在登州作兵马衿辖,孙立统率的登州澄海弩手算起来也是部下,耳朵里哪里不晓得孙立参与了太尉府的生意?况且他老爹循例也有些分红入帐。

只是不晓得高强的意思,不敢接口,唯唯应了,不料高强又道:“既是两国如此之近,那北地的消息,马兄可知道些?”

马扩见高强问的蹊跷了,连忙道:“小兄不曾遇见北人,亦不闻有北人泛海而来,想我大宋与辽国百年盟好,岂有人偷渡之理?实是不知。”

原以为这一下说的就算干净了,哪知高强接下来的话竟是石破天惊:“然则马兄可愿为国出力,浮海过往辽地,打探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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