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契丹人乃是草原民族,不当弄许多斯文,想不是这等,比我大宋朝的圣旨制词也差不了多少。”高强一面听来使萧特末宣读国书,一面肚里嘀咕,好在来到此间看了不少制词文告,勉强不须翻译。
这国书并未象高强梦里最狂野的想象那样,直接交还燕云各州,南北两朝永为兄弟之邦,辽国反以大义相责,说道两国盟好百年,地自有分,前此许割四州已是念及盟约,不忍妄动刀兵,生灵涂炭;不想南朝得寸进尺,竟要燕云全土,实不堪言。辽主本有心不许,奈何两朝百年不识兵戈,故遣使人宣讲祖宗盟约之美意,俾南朝细思云云。
“说白了,不就是又舍不得割地,又不敢动手打么……”高强听罢国书,更不去理,便向来使萧特末问道:“使人自国中来,可知本朝使人叶学士一行安危?”
那萧特末情知不妙,硬着头皮答曰,叶学士一行人俱皆安然,只是南朝国书实不堪受,当留于上京徐徐计议。高强一听就明白了,不就是扣留了使人,权作人质么?好办!“使人所携来国书,亦多不识之处,还请权留本朝徐徐计议,州中既有馆舍,请使人安居。”你留人质我也留,大家比着来吧,看来之所以派了这驸马萧特末前来下书,并不是什么辽主示好之意,多半是那萧奉先捣鬼,教此人来送死来。
萧特末来时原亦知有此,当下亦不作态。昂然便去。这厢高强在帅座上一拍,喝道:“众将士!燕云本为汉地,沦落腥膻二百年矣!而今辽势已弱,我众方盛,收复失地此其时也,来日定当出兵,必当尽取燕地而止!”
诸将轰然应诺,人心昂奋不已。韩世忠率先高呼战号。帐中数十员大小将领一起呼应:“我军~常胜!”喊到第二遍时。已是中军牙兵数百人亦加入进来,呼声震耳欲聋,大帐众人的耳朵都被回音震得嗡嗡作响:
“我军~常胜!”
待喊到第三遍时,州大营内外数万将士更是齐声高喊,一声声“常胜”如同海潮地回音一般,一波一波地直传扬出去,十里之外都听的一清二楚:
“我军~常胜!”
“好!”高强竭尽全力大叫一声。心中一股豪气直塞胸臆:什么叫先声夺人?这就叫!
良久之后,战号方渐渐消散,诸将事先皆已有成命,当下便向宣抚使合了各军的铜符木契,各自回营预备出兵。这时候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除非是接到宣抚司的正式公文敕命,否则诸将皆可自行决定何时越过边境——此乃宋军军法,在高强这里。则诸将皆须依照参议司所预设的指令进兵。否则以违律论处。
大宋这里十几万大军盘马弯弓,对面的辽兵当然不是睁眼瞎子。数月来双方之间的紧张局势一日胜过一日,近来燕地更是传言满天飞。都说辽主天祚业已应允交割燕云汉地,还给南朝,后又反悔,使节耶律余睹甚而因此被逐,因此南军将以近日前来收取所约之地。
在辽兵而言,若是空穴来风,有此谣言,多数人亦不会为之动摇。但事有凑巧,先是辽国应南朝之请,割让了四州,这四州本是燕云十六州之地,又是缘边州郡,素来城严密,一旦割让之后就是藩篱尽撤,两国国界更不分明,这还不是进一步割地的前兆?更有甚者,燕地连年饥,辽国不以时抚循,反倒加派粮饷,责讨驮马,抓差拉夫,弄得民怨沸腾,燕地汉人多有接受了南朝粮食赈济地,盼望宋军前来收复失地之心真若大旱之望云霓一般。
人心如此,对于谣言地态度便不一样,有那些仍旧对辽国存有忠心地臣子,当此时便是忧心忡忡,愁云满城。譬如耶律大石,当驸马萧特末奉使经过燕京时,他已从其口中探知辽主天祚拒绝了南朝割地之议,立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他是领兵将帅,自然以兵事为先,目下宋军主力是在州,过了州境到良乡不过三十里,中间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而良乡城规模狭小,又是土城,以宋军的攻城能力,旦夕便下,委实不堪把守。
思想再三,耶律大石先命人在将卢沟河上浮桥大半焚毁,留下两座,皆移至一处,留下两千骑把守。自己却只率百余骑,连夜向西疾驰近百里,望见大安山下一处营寨旗幡招展,便是奚军都统萧干大营所在。
驰至近处,有部下舍利郎君报上名姓,守寨士卒下去通报过,不大功夫寨门开处,萧干单骑出迎,二将本是素识,当下亦不须客套,便即并马入寨。
耶律大石一路上看来,见萧干营中士卒俱已收拾行装,连
在打包捆上奚车,人马俱是远行的装束,心中已满是进大帐,便即迫不及待地问道:“萧兄,战端将启,尔欲何往?”
萧干微微一笑,并不作答,反问道:“大石,你说我这寨子可守得住么?”
耶律大石一拍大腿,叫道:“不亏我与你相交一场,你我想到一处了!实不相瞒,小弟今日前来,便是要请萧兄移营,与我合兵一处,与南军决一死战!”
萧干依旧面带微笑,略略歪着头道:“大石,你说要与南军决一死战,不知是如何死战?”
耶律大石并未发觉萧干的异样,起身来几大步走到几案前,指着地图道:“萧兄请看,宋军若从州境内出兵,一则可经由良乡直取燕京,快马一日可抵燕京城下,中途惟有卢沟河一线可守;二可以偏师截尔大寨之后,断尔粮道,你这大营前有水。后有大安山,本是易守难攻之地,却亦是死地,如今宋军势大,委实不易抵挡。凡兵势贵合,我急趋来此,便是要请萧兄弃了此间大寨,与我合兵一处。一同迎击宋军!”
萧干看着面前这慷慨陈词的老友。心中正不知什么滋味。他已于日前接到了宋军细作发来地密函。告以近日进兵燕云,敦促他率军出居庸关,则宋军亦不相攻击。适才耶律大石所见他营中打点行装之情景,便是因为萧干情知无法抵挡宋军,已命部下预备弃此大营,一旦宋军越过边境,便即徐徐向北。经昌平出居庸关而去。
他素知耶律大石秉性刚烈忠直,实不忍见他送死,只是若要直言相告,恐怕耶律大石立时就要翻脸,到那时只有兵戎相见,兄弟相残了。况且他有心自立塞外为帝,根基还在塞外异族之中,并不想留下卖主恶名。更不能把耶律大石拿下去向宋军请赏。
想了半天。萧干脸上的笑容忽而大了几分,点头道:“大石,我亦知你意。方今军兴散,一动只怕便不可收拾,惟有尽力激劝,使之蹈于死地,那时人自为战,庶几有一线生机。”他也走到几案前,叹了口气道:“若是易二州不失,宋军进兵必涉拒马河,我沿河据守,以逸待劳,尚有胜机。可如今……”
耶律大石愤然道:“说得不错,朝廷割让四州,实为养虎遗患,事到如今还不是要战!萧兄,拒马河虽失,犹有卢沟河,你我不妨合兵一处,向兵士诡言退返燕京城中,至卢沟河上则分兵埋伏,以待宋军。那河上浮桥业已被我焚毁多处,只留两桥,宋军听闻我退返燕京守城,行军途中必不为备,我乘其半渡而奋起击之,教他南人尽数下卢沟河去喂了鱼虾!”说到后来,须髯戟张,一双环眼瞪地滚圆。
萧干心里明白,耶律大石的这个策略,乃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辽兵军心涣散,士气低落的情形,他们这些带兵的将领是最清楚不过了,这种军队是经不起打硬仗的,只能捉住机会偷袭,而以燕京南面一马平川地地势来说,要想伏击地话,只有先麻痹宋军地斗志,然而在卢沟河畔利用卢沟河湍急地河水与浮桥的位置,限制宋军优势兵力的展开,进而全军突袭,倘若侥幸能胜地话,甚至可能乘胜将宋军尽数逐回州城去。
“可是,大石啊,就算能如你所愿,胜了今日这一仗,又能如何?宋军势大,只消州不失,他尽可遣兵从永清、武清等道绕道北上,挠你之后,你区区万余兵马,如何能抵挡十几万宋军?”这些话,萧干只是在心里想想,却并没有说出来,以他所知的耶律大石,就算明知辽国就要灭亡,他身边只剩下一兵一卒,也定会以此奋战到底,绝不会有一丝芶且之念,又哪里会顾及这么多?“罢了!兄弟一场,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陪他战了这一场,也算尽了我兄弟之义!”
倘若能胜的话……萧干地心思,却比耶律大石更加深远。他想要在塞外自立为帝,势必要在塞上各族中建立属于他自己的威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战功,当此乱世,强者为王!而要想树立战功,最好的敌手莫过于大宋兵马,从以往的战绩看来,宋军历来是兵多而不善战,将虽勇而帅无能,而今大宋执掌东路帅印的是高强,此人虽有异才,却从不知兵,而今又以为他将应约不战而去,势必专力对付耶律大石所部,这正是一个大大可乘之机!
至于当日与高强所约……从高强一直表现出来的姿态看,他并不想灭亡辽国,萧干若要自立则必须叛辽,难道指望到那时候,高强能够说服大宋朝廷,支持他去吞并辽国?若此战得胜,他必然被百倍重视,那时与大宋商谈的
还多几分把握。
当下萧干传令全军即刻开拔,弃了这座大寨,一路向东北行,对兵士只说是要回到燕京去守城,那些兵士沿途对百姓也都这般说法。那一边耶律大石回到军中,亦下令全军弃了良乡城,缓缓撤向北面而去,军中将士四下传言,都说是要回燕京去度正旦日——天庆六年地正旦日。
是日乃辽天庆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此时,原驻于沧州地李孝忠部主力业已从沧州城下船。经浮阳水出海。沿着海岸北上驶向平州,预计两日之后,便当抵达平州海外秦皇岛;原驻守雄州地史进部亦已拔营起寨。大军北上经过容城,新城,从州直取州境。驻扎在边境兵站中,枕戈待旦;至于大军主力所在地州城下,更是旌旗蔽日。将如林,兵如海。常胜军右军刘琦部、背嵬军韩世忠部、踏白军杨志部。外加河北边军及数万民夫。合计十几万人。战马三万匹。光是大营就排布数十里,若要从此到州州境上,人笑称就算下雨都不必打伞。从帐幕中走过去便是。
就在这样蓄势待发的当口,高强地心情却甚是忐忑不安:“什么,耶律大石军不知去向?怎会如此!”细作传来地信报,说道原本驻扎良乡城中地耶律大石本军一万五千人。从十二月二十五日便拔营而去,将良乡城变做了一座空城。多名细作全力打探之下。包括当地有意投靠宋军地百姓。所传来地情报无不表明,耶律大石有意全军退守燕京,想是欲凭借那燕京城高达三丈的城墙以抵御宋军,保存他有限的兵力。可是,就在今天。燕京地细作传回情报,竟说从未发觉耶律大石之军进城!
高强脑中的那根神经立时绷紧了,他绝对不会忘记。在历史上宣和年间宋军第一次北伐燕云之时,就是耶律大石率领劣势的兵力迎击于白沟河上。将种师道所率地宋军打得落花流水。从白沟河到真定府之间尸首枕籍。宋军败得惨不忍睹。而他所认识地耶律大石,亦堪称一个坚忍不拔地豪杰之士,辽国目下所遭遇地困境。丝毫也不曾动摇他地斗志,当日率军迎接宋军交割州时,高强从他地脸上看不出丝毫地退缩和困窘。
而当萧干约和,答应率军退出燕地之后,耶律大石之兵就成了目下山前八州辽国唯一地机动兵力,也就是高强唯一在意的对手。可就在出兵在即的当口,这对手竟然没了踪影!
什么样地敌人最可怕?你不了解地敌人最可怕。在中国古代地兵法之中,有一句话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无论攻还是守,最高境界都是让你完全不了解他要作什么。耶律大石全军的这一消失,正合此道。
“端地了得!”尽管已经充分高估了这位能给自己戴上皇冠,一手创建西辽帝国的耶律大石,这一手仍旧让高强赞叹不已,在决战地前夕,让对手找不到自己主力的去向,这已经完成了走向战场的第一步。
“此间乃是敌境,若不能及时探明敌兵所在,我军当务谨慎,不可躁进。”种师道历来用兵持重,今次他担任常胜军都统制,负责兵事,益发谨慎小心,力主先行分遣踏白军各队,探明敌兵所在,而后再以主力大军予以包围歼灭,方可会师燕京城下。
但这显然和宋军早已发布下去的作战计划不符,随之要更改行军和补给计划地几乎涉及到除了李孝忠所部之外的全部——不,是包括李孝忠部在内,万一这忽然消失的耶律大石所部正星夜疾驰平州,去把守榆关呢?不可不防啊……
此时此刻,高强深刻地体会到那些手握大军,却被小股敌人搅得不得安宁的主帅地痛苦,那进剿陕北地胡司令,还有在高家庄、马家河子之间来回奔命地太君们,是否也和自己是同样的心情?当然了,自己眼下大兵未出,丝毫未损,比他们要好很多,不过如果是等到耶律大石全军出现在自己面前,发动突袭的那一刻才找到了其所在,那么自己地下场恐怕比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踱步再三,高强终于下定了决心。更改作战计划还是小事,问题是收取燕云的计划还涉及到大批承诺投效大宋的燕地豪民,倘若只因为耶律大石这一支兵马就裹足不前,势必在这些豪民眼中大大失分,大大不利收复燕云的整个战略。
他抬起头来,正要发令,忽然看见帅帐角落中有一人跃跃欲试,心中登时一喜:“怎的忘了这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