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是疲兵败将,一边是得胜蓄锐之师,这场小小战斗念,城头一声鼓响,两厢背嵬军将士杀出,十几把挠钩将耶律大石拖下马来,捆了个结实,余众见主将遭擒,亦只得弃械就擒,俱都被绳捆索绑,拴成了长长一溜。
韩世忠下了通天门城楼,亦不与耶律大石答话,径自引军投城中大内来。到得皇城外,见宋兵已然占据了此间,正在那里打扫战场,韩世忠问了一员使臣,得知高强业已进了燕京,却未入皇城和府衙,只在城东头悯忠寺歇马,便将余众交托部下押往城外,自己押着耶律大石往悯忠寺来。
来到悯忠寺外时,韩世忠把眼向上看,但见好大一座丛林,寺中有一座高阁,巍峨壮丽,端的平生仅见,不由得大为好奇,多看了几眼。一旁转过刘琦,二将依军礼厮见了,韩世忠便问刘琦:“相公好端端地,为何选了这座丛林歇马?”
刘琦挠了挠头,他和韩世忠一样起于行伍,虽然多读了些书,不过认识几箩筐字而已,哪里晓得这些典籍掌故?二将正在那里讲论,一旁有人答道:“二位统制有所不知,这座兰若乃是唐时太宗征东,回师到此,痛悯为国尽忠将士英灵,故而发下宏愿,要建一座大寺以供奉将士英灵。至则天年间,此寺方始落成,后来辽国得了燕云,此城中间亦曾毁于地动,后来又再重修。二位统制请看。那寺中高耸楼阁,便是供奉将士英灵的悯忠阁,有这般好景致!”二将目之,但见那人穿着红袍,却看不出官阶,瞠目不识。
耶律大石见了此人,却是怒目而视,原来正是李处温。
刘琦见说。便点头叹道:“相公自来爱惜兵将。此次出兵以来。我军虽然战胜攻取,临阵死难将士亦有不少,借此处歇马想来便是要将此役阵亡将士灵位供奉。”
韩世忠闻言,心头也是一阵暖意,想起高强父子将他从行伍小校直抬举到大军统制,麾下数万精兵,这等恩德如何报答地了?刘琦亦是来见高强。二将便押着耶律大石并其余几名被俘将校官吏,进得寺来。
却见这悯忠寺果然甚大,大雄宝殿前好大一片空场,高强在台阶顶上设了座椅,端坐当中,以下诸将和大小官员雁别翅排开,正在那里和一个宫装的女子说话。二将不敢搅扰,便即在下面等候。
那女子正是契丹秦晋国王耶律淳的妃子。号为德妃。高强见她也不为别事。历史上当宋军攻入燕京的时候,这萧德妃下令闭门死战,并且亲自登上城头向宋军放箭。其英武气概大有契丹历代后妃之风,如今落在自己手上,总要见一见这位奇女子。
萧德妃年纪已然不小,总得四十上下,见了高强严辞相向,称说两国盟好百年,誓书便在燕京大内中供奉着,并有设誓时两国皇帝宋真宗与辽圣宗御容在彼,南朝宁不有感于心?说到后来声色俱厉,只差破口大骂了。
高强却权当没有听见一般,笑嘻嘻地也不答话,瞥见韩世忠和刘琦站在下面,旁边押着耶律大石,他眼睛一亮,忙点手叫二将上前来,先行录过了韩世忠擒获敌军大将的功劳,而后吩咐给耶律大石松了绑,笑道:“大石林牙,别来无恙?战阵之上刀枪无眼,可喜林牙虽有小恙,并无大碍,本相心中甚慰。”
耶律大石却不来理他,原本高强就早已说过对于燕云志在必得,两军阵前斗智斗力,那是没有话说,如今输便输了,也无谓在口头上争竞许多。只是他目光晃来晃去,看高强左右数人却极为愤恨,当即冷冷道:“高相公一举而下燕京,成就南朝二百年君臣之宿愿,想来是多得左右股胘之力了,这几位样貌不凡,却着实眼生,相烦引荐引荐。”
高强顺着他视线向左右一看,已知就里,他却有心看好戏,当下就顺着耶律大石的话头道:“说的是,此番入燕,多得这几位大贤之力,你等多多亲近。”
那几人是谁?正是左企弓、李处温、虞仲文等原任燕京官吏。左企弓老成,见耶律大石目光怨毒,几欲喷出火来,忽地一叹,走下台阶来向耶律大石深深一揖道:“林牙请了,老夫家世居燕,方今辽政已衰,燕地归宋已成定局,老夫为子孙计,故而宁愿捐弃此一身一名。对林牙欺之以方,实属无奈。”
耶律大石将身子一闪,不受他这一礼,冷笑道:“左大夫说得倒似有理,只是既然见得燕地归宋已成定局,何不早思南归之计,为何又要相助我邀击南师?那乘风借河突袭之计,若非左大夫指点,某家哪里想得出来!左大夫这般作为,如何可向高相公交代?”
眼睛一瞪,心说还有这事?我说这老匹夫为何能深得信任,颠倒是为此!好你个左老儿,这可有点说不过去吧,既然要投顺我朝,为何又要为耶律大石出谋划策?
左企弓情知此乃耶律大石不怀好意,给自己下地一个套儿,脸上却是一派宁定,蓦地叹道:“此一时,彼一时,老夫世受契丹厚恩,衷心岂不思报?前日尽心相助林业军事,便是出于此心。及至北师败绩,南朝大军兵临城下,其势已无可挽回,而林牙有意以城相殉,却是无视这一方父老之命,老夫出于无奈,方才献了城池。惟一身不可仕两朝,老夫献城却绝非为了一己富贵,伏请高相公恩许老夫从此致仕,不任官职。”说罢翻身拜倒在地,肩头瑟瑟抖动,眼泪水直滴到地上,不一会功夫就汪出一个小小水潭来。
高强看地目瞪口呆,心说这老儿当真了得。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倘若作婊子地都能有这样好口才,想必身后立她百八十座牌坊也不成问题了!只看这几下造作,把他自己的身前身后尽数撇清,就算从此不得官作,其大名也必定传扬天下,子孙富贵还用说么?卖国卖到这份上,那才叫道行高深了。了不起啊!
想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身边亦有一个善于卖国求荣的。把眼睛扫一扫秦桧,心说你比人家可差的远了,别说现下没得比,就算是以你历史上的作为,那也是差了几条街去,你看人家左企弓卖国归卖国,手上可没沾了自家力战将士的鲜血呐。
秦桧心中亦是佩服之极。自思若与左企弓易地相处,决计作不到这样八面玲珑。忽然觉察到高强目光扫来,他却会错了意,还道高强是要他出去作人情,忙即抢步拾阶而下,将左企弓扶起道:“左公审时度势,顺天应人,何错之有?以左公大才。朝廷自有重用。为燕地父老营生计,左公还需依旧视事才是。”
左企弓泪下沾襟,只是摇头不语。高强懒得看他做作,随手着秦桧拉他到了旁边,方向耶律大石道:“林牙为辽尽忠死战,以孤军敌我大军,身中数创,亦不可谓战不尽力矣。如今燕京已属我有,林牙何去何从?”
耶律大石哼了一声,并不答话,一旁萧德妃忽然插口道:“高相公,你适才曾说,乃是因两国有约交割燕云,不逾盟好,是以才收取燕地,是也不是?”
高强一怔,心说这话只好骗鬼,我自己都不信的,你拿来说事是何道理?不过面上总得应付,当即点头。那萧德妃见高强点头,复又微微冷笑道:“南朝既已得燕,我等不识时务,执意抗拒,倒是我等地不是地。如今两国既然盟好如故,我等契丹人愿回上京故地,不知相公可愿差人相送?”
原来如此……高强暗地一翘大拇指,心说罢了!这女人果然有些头脑,将这番言语抬了出来,我若要留难她们,倒成了表里不一地小人了。好在联结辽国原本就是他地既定方针,现在难得萧德妃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岂有不大下而特下之理?
当即笑道:“这个自然,只是燕地新附,道路不靖,况且萧妃一行多有损伤,亦须将养痊可后方得登程。以本相之见,一应愿返塞外之契丹兵民,悉数教在燕京城外住定,待我家清点过后即行发付上路,萧妃与大石林牙等契丹贵人可暂且居于此间大内皇城中,待我家收取燕地全境,地方安靖之后,便遣使告知贵国主前来迎接,那时自当依礼相送,如何?”
萧德妃见高强说的客气,却寻不着话语来反驳于他,只得权且应允了,另外提了若干生活琐细,高强索性大方到底,一概答允,那大内皇城除了城门和四壁由宋军把守之外,内里便成了契丹人的独立小王国,耶律大石亦许可住在此中养伤。
当下处置了契丹俘虏,高强便命人将萧妃和耶律大石等人都送往大内中安置。这边问起左企弓以下诸燕京降臣是否愿为南朝官职,除了李处温点头点的快极之外,余众多半都惟左企弓马首是瞻,尽推说一身不可仕二主,请求退隐林泉,不再为官。
高强眉头一皱,心说这倒麻烦了,李处温这厮是靠马屁和裙带关系升上来的,对于燕京地行政事务基本上属于睁眼瞎,我要他何用?倒是左企弓这一帮子,政务熟习不说,难得是几代家小都在这燕京治下开枝散叶,一旦此地归我大宋所有,却不必担心他们地忠诚与否。要想尽快让燕地恢复正常运转,与大宋地各种体系对接,最好是将这批人收为己用。
当下起身下了台阶,向左企弓笑道:“左公说道一身不仕二主,乃是烈士风范,本相佩
,原本不应相强。然左公既然有意为主尽忠,现今地交还于本朝,左公为辽主守牧一方,自当与燕地同归,依旧守牧燕民,此乃上报辽主,下安燕地黎庶之义举,天下人闻之,谁不赞左公能识大体?若知左公徒以洁身自好,归隐林泉之下,弃燕地百姓于不顾,恐有人不解左公之本心。倒要说一句只顾小我,不顾大我了,窃为左公惜之!”
他这般鬼话连篇,扣住了先前的大谎话,即燕云之地本是两国商议好了交割地,因此左企弓虽然是献城归宋,亦算不得叛辽。这一关倘若过了,那就百无禁忌。
左企弓闻言果然沉吟。高强一脸殷切地看着他。肚里却不愁这老儿不答应。非要跟我搞非暴力不合作,你就不怕我给你家的那许多子孙穿小鞋?却见左企弓忽然抬起头来,拱手道:“若诚如相公所言,倒是老夫识见不明了,多得相公指点,甚是惭愧。”
高强闻言大喜,心说你到底是低头了吧?正要客套几句。左企弓又道:“只是老朽有一事不明,相公所云两国有约交割燕地,却无国书为凭,教老夫何以取信?”
高强一怔,脸色就有些难看,这不是明摆着为难我么?正不知如何应对,却听身后有人叹了一声:“左公,此事皆是某家主张。我主原已应许。故而南朝前来收取燕地。叵耐萧奉先谗言惑主,竟将两国百年盟好与金石之约弃于不顾,亦令某家无可容身。只得权且寄身南朝。左公要问两国盟誓,便问某家可也。”众人视之,正是原辽国御营都统耶律余睹。
左企弓遽然而起,先向耶律余睹行了一礼,后又向高强行了大礼,慨然道:“耶律都统数度奉使南北之间,之前交割四州入南朝,亦是耶律都统主张,今既然如此说,必是良以有自,老夫适才生疑,委实不堪,还请相公恕罪!自今当全心辅佐南朝治理燕地,令燕地安定,君臣丰乐,方是老夫的本分。”说罢纳头便拜。
高强肚里大骂老狐狸实在狡猾,这婊子牌坊立的着实漂亮,羞煞后世多少汉奸!居然到这份上还要拉一个耶律余睹作垫背,这老狐狸委实是处处预留地步,怎一个圆滑了得。
当面自然要扮作欣喜不胜状,拉起左企弓来执手说话,殷殷以燕地政事相托付,又说既然同心归宋,这南朝的称呼却不可再提,左企弓从善如流,当即改口称作国朝大宋。虞仲文、曹勇义等燕京官吏素来惟左企弓马首是瞻,见状又纷纷表示愿为大宋出力,高强自是来者不拒,当即承制授官大小有差。
左企弓等人得了官职,当即向高强献计,如今燕京一鼓而下,辽将耶律大石束手就擒,燕地辽兵尽皆胆落,当乘此机会传檄燕地州县,晓以大义,开示利害,若再以兵威临之,则各处州县势必望风而降,大宋可兵不血刃而定燕地。高强闻言大喜,原本在这帮辽奸身上下这许多功夫,就是为了这桩好处,难得众位辽奸识趣,怎可不凑趣?当即命参议司宗泽等人与左企弓等会商,权且就此地燕京府衙发号施令,以图尽快安定燕地。
一行去后,李处温见高强语不及自己,座中又不见故人赵良嗣,心中甚是彷徨,犹豫再三,只得厚着脸皮上前道:“相公,小人擒得萧妃等来归,虽不敢窃据大功,亦足见一颗赤心向南。相公但有甚差遣,小人无不效命。”
高强好似才想起他来,愕然道:“不是本相不来发遣李相公,实是据本朝圣旨,燕地官员若愿为官者,听居原职。旁人倒还罢了,李相公与本相俱是枢密使,若要任用李相公时,除非是本相让贤,奈何不得圣旨之时,这西府之位亦不得私相授受,本相以此踌躇。”
李处温闹了一个大红脸,手足无措,真不知高强开这么大的玩笑,所为何来?却是高强恼他首鼠两端,原本早就遣人与他通款,此人却恋栈辽国高官富贵,迟迟不肯尽心归附,否则地话,这攻取燕京之事更省却多少手脚!便是今番,若不是左企弓骗取了耶律大石地信任时,这李处温恐半点作为也无,似此十足小人一个,纵然要留他听用,也不叫他好过了。
正说地僵了,旁边有人出来转道:“李兄休要误会,高相公性喜滑稽,特以此相戏尔。李兄首建南归义举,早已为高相公所赏识,自当有所大用,却不在这区区燕京一地。”李处温听见这人说话,肩头如释千斤重担,几乎是叫出来地:“马兄,不不,赵兄,你可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