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和六年八月初三。是日,大宋天子赵赐宴为辽国送宋使燕青北上。

此次缔结盟约,除了正式收回燕云之外,更将岁币五十万免去,堪称是大快人心,将朝野间由于收复燕云而一直保持高涨的情绪又再度推高了一层。恰好正值大禹元出土,朝臣正在劝进之时,这两件事很自然地被牵扯到一起,作为赵英明神武、圣君大帝的证据之一,因而顺理成章,进献元圭的大臣燕青,自然也就被视为宣谕盟约的不二人选。

当日赐宴之中,大宋人个个都是笑容满面,座中惟有一人是笑不由衷。何人?乃是本次出使之副使,新除吏部左曹员外郎秦桧是也。他之所以厕身使团之中,乃是出于郑居中的力荐,说他当收复燕云时曾两度为使,表现不俗,可谓熟知北事,用来给长居东南的燕青作副手,庶几可以为燕青拾遗补缺。

原本这差事是个肥缺,人人都晓得以此为晋身之阶,乃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秦桧又岂能不知?不过他是且喜且忧,也想趁着出使的机会为自己多攒一点政治资本,却又舍不得自己刚刚得到的吏部美差,要知道现今大宋朝官员冗猥的现象已经颇为严重,一个官职有三个人等着,堂除正任一人,权领职事一人,部阙待任又有一人,秦桧这一走,三五个月回不来,这口子又是要紧的去处,断然等不到他回任地。一想及此,心中怎不叫痛?

他却哪里知道,这件事若没有高强授意郑居中,郑国舅纵使和他有姻亲,也不会这么卖力的提拔于他。高强的心思很简单,秦桧这人做官的本事是一等一的,让他在京城的官场中厮混的话,这家伙如鱼得水,又已经积攒了些资历功劳。指日高升自不待言。凭自己的本事,仗着宫宦寺佞臣的势力搞点小动作还可以,真要按照现今官场地规则来玩,未必就能玩得死秦桧这种人。日前刘正夫不经意的一点,便已经让他再次认清了这一点。

既然如此,索性就把他多多放出去,让他到国家交往的广阔天地去大有所为。你不是骨头软嘛?我就给你机会,今日使辽派你去,他日使金还是派你去,看你能守到几时!

想想刚刚到手的美差。燕云选授官在即,正是大有所为地时候,秦桧心中真是万般不舍。好在这次盟约对于大宋大大有利。自己能够躬逢其盛。将来也是青史留名的角色,这么安慰自己。总算是心意稍平。

三巡御酒罢,降诏书慰劳使节诸人,赐银绢钱物若干,以为酬答使人之用,契丹使节萧特末与耶律大石一起敬领。这两个使节与往年不同,乃是先入大宋后为使,严格说起来这也算是某种城下之盟,足见契丹国中无人了,两人想到这次订立的盟约又是将祖宗力战所得膏腴之地送了与人,心头真如滴血一般。好在大宋总算是有些香火情,业已遣人送国书劝诫女真权且罢兵休战,自己一行回到辽国之后,只须卧薪尝胆,以契丹疆域万里,立国二百余年的深厚根基,待将眼下地难关渡过之后,卷土重来亦未可知。

礼毕,两国使节辞别圣驾,出宫就行。此番使团队伍异常庞大,除了应有使副杂员之外,尚有燕云之役所俘获的契丹贵人,秦晋国王萧德妃以下数百人,此番也是一体放还,这帮人在大宋名义上并不是俘虏,而是客人,因此供奉甚谨,花钱不少,偏生这些人心中怨愤不平,常常借故找麻烦,弄得礼宾司整日价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今番有司得悉将要遣还这些人之时,几乎是要烧高香送他们走人了。

使团出了汴京,先是乘船,沿御河向北入大河,而后一路北上,直到河间府方弃船就岸。在此处,耶律大石等人有幸成为首批搭乘有轨马车的外国人,其实也是首批有轨马车的乘客,皆因高强弄出这马车来,原先只是为了载运军需,从河间府修到州新城,二百多里地修了足足两年方竣工,算算使费,再也不敢往下修了,若是修到燕京地话,大概整个河北一年之内都没菜刀锄头供应,何也?铁用光了!

今次使团北上时,耶律大石等人以军情紧急,国势艰危哀告赵,赵本是个耳朵根子软的皇帝,想想契丹也算是服了软了,便恩许他们此行不必依照故事,将里程迤逦蜿蜒,可以循直道,以最快的速度出边塞。事下枢密院,高强便下令河间府地马车站改装出了两列载客车厢,专门用来接送使团,不过每列车厢载客不过六十多人,往返七八趟才把这批客人给送到州新城。

到了此间便是燕京管下,当地官员大多数仍是之前地辽官,颇有些人识得使团中地契丹人,自免不了要打打招呼,说些送别的话儿,此时一出塞,今生不知可有再见之时?

耶律大石眼望这片自己为之奋斗经年地土地,如今却已姓了赵,归了宋,表面上虽然是平静

一只手在大腿上已经将裤管都抓破了。忽而听见身道:“大石林牙亦曾与我家常胜军交兵,不知可曾听过常胜军地军歌?”

耶律大石恍然惊觉,燕青不知何时竟已来到他地身旁,与他并马而行了。他冷哼一声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贵朝常胜军自是不凡,然若非我朝正有北患,恐亦不能如此轻易收取燕云。至于军歌云云,某虽曾听闻,却不记得。”在他心中,始终是认为大宋乘人之危,自己输的不甘心,当日卢沟河一战,若是能再多几万兵,宋军兵数虽众,又何足道哉?

燕青一笑,也不把他言下之意放在心上。自顾轻声吟唱起那一阙满江红来。此地自有常胜军军士守把,忽听有人在唱军歌时。齐齐把眼睛来看,见是大宋使节在唱这歌时,个个都把胸脯挺地高高,一个接一个地加进来,待唱至结尾时,声音渐渐放大,已是数百人地合唱:“……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一曲既罢。众人齐喝一声彩,燕青已是惯了这等场面,潇潇洒洒地四下一拱手,以为答谢。方转过头来向耶律大石道:“林牙,此曲盖以河山沦陷之耻激励士卒,我兵激于忠义,故而临阵不顾。奋勇向前。卒成大功。燕某说及此事,并不是想要为难林牙,只是方今辽国局势艰危,虽然有我大宋承诺援手。然而易经有云,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若是辽国积弱不振。终不成要我大宋如当日贵国太宗援立石晋一般。也遣兵来立辽国皇帝?”

耶律大石闻言勃然变色。这话正正戳到他地肺管子上,当日高强胁割辽东时。话语中隐隐也是这般说法,现今听得燕青也如是说。直气得他火星乱崩。牛眼瞪着燕青道:“使人所言,欺我大辽太甚,敢以我国中无人乎?”

此人曾为万军之帅,气势凌人。这一下发威真如猛狮一般,周遭有些宋兵望见,还道他要暴起伤人,一个个都在摸兵器。燕青身当其怒,却是如清风拂面,不以为意,反笑道:“素闻大石林牙威严刚毅,果然名不虚传,辽国有此能臣,自是中兴可期,适才燕某言语多有得罪了。”说着马上一拱手,便要催马前行。

耶律大石忽地道一声“且住”,向燕青道:“使人能道直言,亦是非常人,只今我大辽为女真所侵,以至于要以地割还大宋,求罢干戈,追根究底仍是我自家不强,方受人欺。今日时势已然,某并无多言,他日收拾我家旧山河之时,还请南朝一观。”

燕青眉毛一挑,道:“小人立言,君子立行。既然大石林牙能有此壮志,某自当拭目以待,所幸燕某年不满而立,自有大好年华可立足以待。大石林牙请了!”说罢大笑三声,扬鞭前行去了。

耶律大石攥紧了拳头,强行将一股怒气压了下去,转头去寻萧特末去了。

当晚宿于燕京城中,契丹两位使节推辞说旅途劳顿,不涉请宴,这城中如李处温等辽国降人也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大家相见,正好两便,是以虽然燕京大城,却没有什么饮宴酬答之事。

虽然如此,黑夜中却也不安静,譬如两位契丹使节,耶律大石和萧特末,此时便聚在一处密商。原来耶律大石今天日间受了燕青几句言语,牵动他地心事,深为契丹国运担忧,便来寻萧特末商议,等到晚间无人之时,劈头便问:“萧驸马,可知余睹都统何往?”

论理说,耶律余睹虽然是自己投奔南朝,不象他们几人是被南朝扣留的,但是此番两国讲和,耶律余睹回不回国两说,好歹也该露个面,然而从耶律大石被送到汴梁,直至此刻将要出塞了,居然是一次都没见到耶律余睹,甚至都没人说起,好似这人生生就从世间消失了一般,如今想来,着实诡异。

萧特末与他一般,也是不知,复问道:“林牙问起余睹都统,是何用意?”

耶律大石将日间燕青所说言语简略说了一遍,皱眉道:“某自被擒时,无时无刻不在筹思中兴之计,想来想去,当今我主不修政事,国家危亡在即,居然还要依旧清暑阴凉河,如此~任?若要图强,非得先立贤主不可,是以想起余睹都统,方悟他之前力建晋王为国储之深意。”

萧特末原也是耶律余睹一党,闻言自是赞同,当日汴梁和谈之时,乍闻天祚帝正在避暑之时,那种整个天空都变得灰暗的感觉,到此刻依旧是格外鲜明。有志于复国之臣,若是辅佐这等昏主,谁还能对国家的前途抱有信心?

他摇了摇头,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向耶律大石道:“此事不妥,当日余睹都统以图萧奉先不果而南奔,南兵入燕时他也在军中,现今两国重定盟好,此等大事他势必不能置身其外。如今和议既成,凭他与南朝关系。大可趁此机会风光回朝,甚或将萧奉先拿下以快前仇,

知,何以竟是无声无息?以我对余睹都统所知,当日时,骨肉军帐多被追兵截杀,此等深仇断无不报之理。今番偏生无他消息,敢是有甚大举措?”

耶律大石悚然而惊。一个念头如同流星般划过脑海,登时照亮了一片天。倏地惊道:“遮莫是余睹都统早已北上,想要趁此时夺回朝中大权?如今女真兵临上京。一旦上京再失,主上无所归,势必要西走大漠以避敌锋。倘若余睹都统能趁此时截得御营。废主上而立晋王。则国事尽在他手中矣!”

萧特末也是一惊,叫道:“却是可虑,某在南军中时尝与余睹都统言,他地骨肉军帐多在云中。行间收取契丹流民为兵。有南朝佐以军资兵器,其势当有所图。遮莫便是在此?”

耶律大石见说。更是心急如焚。这一推测的可怕之处在于。如果南朝地真正意图是想要余睹掌权地话,那么对于女真地制约势必不会象他所期望地那样及时发出。而是要等到上京被女真攻克,辽国土崩瓦解地时候才作出。这个时候消除了外部威胁。正有利于耶律余睹夺取权力。然后建立起真正亲宋地一个辽国来。

仔细想想。对于南朝来说,确实这样才是最稳妥的办法,现今地盟约对于辽人来说只能用丧权辱国来形容。天祚虽然~.未必都是亲宋地。或许不会这么轻易就接受盟约。只有将整个辽国朝廷上下全都换过一茬,新的班子才好抛开过去地负担。无所顾忌地接受归附南朝地事实。

然则今天燕青有意用言语来刺激他,又是何意?

当萧特末想到这个问题时,耶律大石却已经有了答案:“萧驸马,南朝想必已是成竹在胸,他将言语来点醒我等,正是要我等作出选择,若是想要中兴我契丹,重振祖宗雄风,则必定要有所抉择,不可再如现今这般芶且了。”说话之间,竟觉得满口都是苦涩之意。

萧特末想想,亦觉有理,方向耶律大石道:“林牙,似此你意下何如?”

耶律大石痛苦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我虽心有不甘,然而又能如何?方汴京得悉主上不守上京而前往避暑时,某这颗心便死了!我辽国万里大国,却被区区女真连败,以至于诸道瓦解,人心思变,难道不是我主自己失了人心之故?那晋王虽幼,国人皆以为贤,倘若奉之为主,则国祚仍存,庶几君臣戮力同心,中兴可期,你我一同携手打平女真,再兴祖宗王业,亦有以凭恃。”

他一面说,一面咬牙,想到天祚帝昏庸不争气,将好好一个大辽败到这步田地,直气得恨不能将牙关咬碎,一拳雷在桌子上,怒道:“我意已决,若是余睹都统所谋不成,我回朝之后亦当设法另立明君,只须是太祖子孙,总好过亡于他人之手!”

这等话已经是迹近反叛,须知所谓太祖子孙,便是辽国宗室姓耶律者,不说辽国国中千万个耶律,只是他耶律大石自家,难道不是太祖子孙?他说这等话,已经是有了自立之心了。

萧特末亦是明事地人,闻言便知其意,他却另有主张,倘若余睹当真立了晋王为君,他以亲自订立南朝盟约地“功劳”,又是余睹一党,在新朝廷中自然受重用。纵使余睹所谋不成,晋王不立,耶律余睹本身也是契丹宗室,好歹他有南朝撑腰,若要自立的话,岂不好过耶律大石这孤家寡人?须知塞外之族皆尚势力,耶律大石在燕京一败,亲信士卒几乎尽丧,真正地光杆司令一员,他拿什么来自立!

两人同屋异梦,到此已经无法进行下去,好在大家对于要废天祚立新君还是有共识,在耶律大石而言,亦未尝不是在此下一个政治筹码,好在将来要成立地契丹新朝廷中争一个位子。

过了燕京两日,便出虎北口,于路但见宋军旗幡林立,城郭修缮正忙,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运送粮草军需地车仗驼队更是络绎不绝,明眼人一望便知定有所图,耶律大石等人向燕青问讯时,也只说是待北地之乱尔。

那虎北口虽然是五关之一,却不象山海关那样一座雄伟关城,乃是两山之间一条潮里河,河畔一条小道依山蜿蜒而行,自昌平北去出山,一路有百里之遥。虽然没有关城屏障,然而小道入口处建立昌平城,百里山险中可以随时设伏邀击,亦是泰山之固。

一行人到此,便有常胜军左军统制李孝忠率军接应,称塞外兵乱,道路不靖,迄今不闻有契丹兵马前来接应使团,若是使团仍旧要北行时,只得以宋兵大队相送。

耶律大石本已在担心宋兵趁火打劫,此时哪里肯听?正在争执不下,忽听得前面大队人马喧嚷,跟着便有人来报:“契丹接应兵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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