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双方立了文书,张琳与高强俱是承制名义,将议定面,一式两份,又立副本两份,各自签押盖印。那张琳自以大事了当,奉使不辱使命,心上甚是轻松,次日便即辞去,率众回返燕京去了。
高强自己不出,命叶梦得一路相送,自己却疾驰入军中,吩咐擂鼓升帐。少停诸将悉至,高强将文书副本之一出示,诸将看罢不明所以,种师道便问道:“相公,来时今圣有诏,当谋恢复燕云汉地,如今只得四州,又要将粮食与那辽国,岂不与朝旨不合?倘若发作起来,相公干系不小。”刘琦、关胜等人众口纷纭,亦皆如此说。
高强笑道:“公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辽主天祚虽然有意割地,却无有诚意,只想迁延时日,待破女真之后复索此地而已,如今张琳却果真携了国书回去,要割让四州,那燕京官属怎敢善专?势必要飞骑往报天祚定夺,一来一往,费时甚久,绝非一月可至,到那时我军便可以辽人败盟不守为由,出兵攻夺四州。”
诸将方才醒悟,那种师道却又问道:“相公所虑自是有理,奈何辽人谋不及此,倘若果真应期还了四州,又当如何?”
“当真不烦我兵就得了四州,岂非更中我意?”高强大笑,负手道:“到那时,我便进兵取了四州,一面抚定百姓,一面窥北地虚实,待时进兵。这四州既割。那燕地百姓亦知辽国不可久。自当络绎来投,辽兵倘来截夺,我便乘机进兵攻取。又有何难?”实际上他还有一桩没有说,万一辽国果真委曲求全,一意退让,他还可以自辽东进兵。从显州越蒺藜山长驱六百里。直取山海关,这一路上俱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谅来契丹守不住。
种师道等听了。方才服膺。心说这高相公说的好听叫做不拘一格,说地难听就是说话不算。这边喊着要固盟结好。援助友邦。那边却是打你没商量。咄咄逼人。压根就没有收手地意思。这座中将领多半是高强一手带出来的。因而也不放在心上。惟有种师道自幼随张老夫子读圣贤书,这心里对于礼义还是较为执着的,只是他自己也是高强提拔上来地。又见诸将异口同声叫好。纵然心中有些别扭也只好吞声不言了。
当下高强命诸将分头整军。刘琦右军和关胜后军负责收取易二州,韩世忠背嵬马军与杨志踏白马军专责巡查边地。前军史进部与左军李孝忠部作为预备队,以备不时,又飞报河东童贯。请他以时索取应朔二州。如此大事,高强当然不能自己说说就算了。亦须命使者飞报汴京赵处。就便将自己的后续图谋一一解说明白。此等重任非翰林学士叶梦得莫办。得须待他送使回来才好出发。好在此间往返雄州白沟馆亦只三日许,尽来得及。
按下高强这里秣马厉兵,摩拳擦掌不提。单说张琳取了文书。程往燕京来,一路只顾催迫行程,唯恐误了时日。离河间府第八日头里。使节便进了燕京城。到彼处一问。张琳不由得跌足失声:“地怎生是好?”原来那燕京留守、秦晋国王耶律淳因为耶律章奴反叛之事牵连到他,年初单骑北上赴上京广平淀行宫,去向天祚帝请罪去了,留守司乃是空衙门。
张琳无奈。只得又赶往南面枢密院。去寻那新到任不久的南面枢密使李处温商议。若是有的选择。张琳必不欲和这李处温打交道,只因此人之叔父耶律俨与萧奉先交好,都被目为奸佞一党。而李处温之所以能登上南面枢密使之位,又全仗着重赂萧奉先而得。张琳自负才干,怎能与他为伍?更不用说这次奉使地成果是定了一份割地文书,势必要惹人言语地。
硬着头皮到了枢密院,有人通传进去,少停只见中门大开,李处温率官属出迎,排场甚是浩大,张琳见此,心中稍安,便也振衣而上,与李处温以下燕京官属见礼毕,遂将匣中取出那份文书,说与李处温听知。
那李处温听罢,大惊失色,一把将刚刚接到手里的文书掷还给张琳,犹如扔掉一块烫手山芋,连连摇手道:“张相公,似此大事,本府何敢擅专?总须待秦晋国王回燕之后方好定夺,或者相公飞骑往上京去见主上,当面禀明亦好。”
张琳满腹苦水,心说若不是南朝催逼太紧,只给了一个月期限,我连你这枢密院都过门而不入,直接就赶回上京去面圣了,哪里还有你说嘴地份?无奈时日不与,这里往上京道路又不太平,谁知道这文书要多久才能送到上京天祚手中,这个风险他可担当不起。
当下张琳拿出自己奉使议和地圣旨来,只要李处温依从文书,速办交割事
李处温却只是不许,说什么都不肯担这责任。实则南朝有了猫腻,受了许多贿赂,许了无数好处,只是无以为报,待昨日,忽然有燕民刘晏来传赵良嗣口讯,说及割地之事,要李处温念及当日北极庙中誓言,一力推诿交割事宜,只要延宕时日才好。
那李处温本是小人,心中只想着自己的荣华富贵,眼见辽政不修,辽主亲征又败给了女真,心中早在那里寻退路,有赵良嗣这条线在南朝,如何不牢牢抓着?不过他一家都在燕京,轻易也走不脱,否则恐怕早就出奔了。当时得了赵良嗣的讯息,李处温心中大喜,倘若能奉燕京以归南朝,这等大功,势必加官进爵,风光不亚于在辽为相矣。
是以今日见到张琳,不管张琳软说硬喝,李处温打定了主意,这颗脑袋只是摇晃,就是不点头。总之一句话,就是作不了主。这扯皮推诿的功夫原是官场一绝,李处温这类小人玩起来更加得心应手,张琳硬是拿他没办法,无奈之下,只得央请李处温招集燕京大小官属会商,总不成生生违了日期,到时候南朝将兵来取四州地话。那他张琳可就百死莫赎了。
李处温见他这般说。正中下怀。心说我都不敢作主,莫非那些下官还敢出头?当即吩咐人去知会在燕大小臣僚,齐集枢密院会商大事。他这里携着张琳地手进了枢密院,将将坐定,忽听有人来报:“北面林牙耶律大石率兵到此,求见枢密相公!”
李处温乍听此名,眉头不觉一皱。心说这要命的时候,怎么来了这个人?耶律大石亦是宗室名人,李处温自然认得,情知他性情刚烈,又忠心契丹,若是听说割地之事,恐怕要弄出事来。
那张琳在旁,却不知这李处温的鬼心肠。听说耶律大石到此。却有几分喜欢,忙站到厅堂下相迎,这个唤作降阶相迎。少停。耶律大石一身铁甲,锵锵直入,见到张琳与李处温俱在,也有几分意外,忙上前见礼,说起来时情由,却是他进击耶律章奴失利之后,退到显州重整兵马,沿途又招了千余兵将,只因到处征不到粮食,想及燕京自来粮广,便到此求粮。
李处温听罢,忽地冷笑道:“林牙自是悠闲,前日探报自上京来,说那耶律章奴一党业已伏诛,林牙虽是进兵不利,却也有些功劳,不往上京去领功赏,却来这燕京索粮则甚?”
耶律大石一张脸涨的通红,李处温这等人自来他是瞧不起的,现今居然受了他的嘲讽,叫耶律大石脸上如何挂的住?偏偏兵败给耶律章奴又是事实,不容辩驳,只得咬牙苦忍,向上道:“某奉命集兵诸路,预备随主上再征女真,道路不靖,州县无粮,这数千兵马只怕到不得上京,万祈相公念在国家大事,拨给粮草。”
李处温又是冷笑,待要用言语激他,张琳见不是头,忙出来说合:“说起国家大事,眼前却有一桩,正要林牙相与定夺。”便将割让四州之事说了。
那耶律大石不听便罢,乍听要割让四州给南朝,只气得他钢牙咬碎,双眉倒竖,暴喝一声“岂有此理!”一把揪住张琳地前襟,怒道:“张相公,当日主上驾前说及议和之事,某也曾听来,余睹都统虽云割地,只命你借此迁延时日,待我兵汇集,击破女真之后,方好与南朝说话。你却好,竟将四州轻轻割去,岂不思此地尽是列祖列宗血战所得,今日轻轻一弃,他日纵以数十万众攻取亦未必可得也!”说到后来,语声已是嘶哑。
张琳也是一肚子苦水,天晓得朝中人到底是怎么想地,要借谈判来拖延时间,你看那南朝大兵压境地架势,哪里容得你拖延?能只割四州,已经算是万幸的了!“林牙不知道理!南朝现今陈兵边境,河北二十万人,河东二十万人,统计四十万大兵,我兵在此燕云二京者不过数万,兵甲不完,粮草不广,如何抵敌?今朝议割让四州,难得南朝允可,若能就此息兵,尚可借南朝之力往破女真,庶几我契丹国祚得存,万千之喜也!林业只计较一地之得失,却不审孰轻孰重乎?”
耶律大石哪里肯听?扯着张琳正要再说,此时在燕京诸官络绎而入,彼此厮见不休,耶律大石总不好在这稠人广众之中大发脾气,只得摔了张琳的衣襟,怒而不言。
少停,李处温见诸官毕集,便请张琳出来,将那份文书读了一遍,诸官听了便是轰地一声,犹如炸了锅一般,吵的不可开交。李处温连连叱喝,好半天才算安静下来:“列公,如此大事,虽云有朝旨文书,本相亦不敢擅专,只得招集列公商议,看看众人之智,此事当如何处?”
才吵吵的厉害,真要一个一个发言了,诸官当即闭口去看自己的脚尖,只作充耳不闻状。也难怪这些人如此,他们大多家小都在燕京一带,近年来也都知道南朝有意恢复燕云,内里更有多人受过南朝地好处,约定了一旦平燕之后可以为官,如今听说南朝果真要来了。自思退路已经找好,哪里肯为辽国出一计,设一谋?即便是仍旧对辽国有忠心者,却也对此情势无计可施,是以只得闭口不言。
李处温见此情形,正中了他下怀,往张琳一摊手道:“张相公,你也见来。此情乃是众人皆一。都不敢担此重任。可不是本相有意推诿吧?敢请相公速速往上京去,求了主上旨意,我等才好奉旨行事。”
张琳眼光在一个个大臣面上看过去,竟无一人敢于和他对视的,心中委实失望之极,颤声道:“方今国事艰危,我等食君之禄。不能担君之忧,诸公读圣贤书何用?方今已约了一月为期,本相往返上京奔波不打紧,只恐误了时日,到时那南朝将兵来取四州之地时,徒然更起风波。若是北虏未平,南衅又起,奈大辽九世宗庙何?”
这些南面官多半都是汉人。读书考进士出身。听见张琳以君臣大义相责,面上着实挂不住。这座中也不是个个都与南朝有染地,当下有权知枢密院事左企弓出班道:“两位相公。不是我等不为国分忧,此事委实难行,那南朝久已有意燕云,今日乘虚提兵来索,我恐其意不在区区四州而已!今若依约交割四州,那南朝尚不善罢干休,又要来索地不已,彼时该当如何?请相公有以教我。”
张琳原也虑及此节,无奈形势所迫,不得不心存侥幸,故此才定了这份文书,其实历朝那些丧权辱国之约,又有几人不是无奈之举?亡国之君臣,总是时运不济而已。
当时张琳将自己的苦衷一一说了,当说及“国事艰危,某知其不可而为之”时,左企弓等大臣都为之黯然,忽听耶律大石从旁奋起道:“张相公,你为国忍辱,某家适才错怪你了!如今往返上京不及,某情愿舍了这颗项上人头,一肩担当这交割四州之事,倘若南朝有意再来侵夺时,我耶律大石便拼了这条性命,誓保我家疆土周全!”
李处温眉头一皱,心说你这么出来一搅,可误了我的大事,怎好容你胡来?他正要设言申斥,不料那左企弓却叫一声好:“林牙大石有如此壮心,我等皆为辽臣,岂能坐视?今便当督领官吏,计较割地事宜,只恐南朝背信,烦请李相公将燕京现有兵马钱粮点集,交于林牙统领,往南边易二州屯驻,以备不时之变。”
这左企弓世代居燕为官,算得上是当地大族名士,自前年马人望因病致仕之后,此人便隐为燕京臣僚之首。如今他这一说话,堂中应者甚众,大约占了半数之多,至于另外那些不开口的,则多半都和南朝有染,大家心知肚明,也不好明着开骂。
李处温见群情甚勇,也没了主张,只得胡乱依从了,料想自己只是骤居高位,燕京的实权还是掌握在这些人手里,他们若齐心要助耶律大石,兵马钱粮尽可调度,也不是他能拦的住地。实则若要挚肘,以他地权力当然能办到,不过此时大势尚未分晓,这李处温乃是墙头草之流,哪里就肯豁出身家来为南朝办事?此亦是当日高强对赵良嗣说他不可信地道理。
当下张琳感激,大礼参拜堂中诸官,耶律大石与左企弓左右扶起,称谢不迭。于是便商议,将燕京现有兵马拨出八千,连同耶律大石本部,共计万骑,前往南面易二州驻扎,随军有燕京权三司使虞仲文等官吏,以便办理交割事宜。军中粮草拨给一月,料来足以支付有余。又委派谏议大夫王介儒为使者,出居庸关往西京去,报于西京留守萧乙薛割地之事,敦促其依约割地,无生事端。
众大臣你一言我一语,办事效率却是甚高,不片刻就将诸事议毕。李处温在旁看了,已有了计较,当时亦用言语劝勉了耶律大石,便吩咐开了酒席,请诸官饮宴,独有耶律大石不肯受,说要领了粮食,去与军士同食,李处温拗他不过,只得允了。
次日,张琳辞了燕京诸官,从骑数十人出虎北口往上京,去面见天祚。而耶律大石则往燕京各处受兵,预备领往易二州干事。众人不知地是,昨日枢密堂上所议诸事,早有李处温派人知会了燕京地南朝细作,一羽信鸽飞往南朝,当晚就送到河间府高强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