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浮动,送来清幽的缕缕花香,花叶上面浸湿了晨间的露水,香气中便更是添了几许的清爽味道,薄薄吐露出邃远处的浓荫繁茂,翠箔朱光。
此时天色尚早,遥汀大概是初来认床,晚间睡得并不十分安稳,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转动身子,只微一入睡便即有梦而发,一点都不踏实,思忖如此也不得实实在在的休息,遂早早起身梳洗,正临窗揽镜梳理一头墨发,梳妆台临着的窗子却无声向外自开。
虽然窗开无息,遥汀因视线正对着窗子,便即立刻见到,愣神望去,却见法天正坐在窗框上面,脸带微笑,神色中有些少年的调皮。
日色已曙,乌鹊绕屋,鸣叫不休,远处杨柳堆烟,檐角拢翠,眼前有客依窗,美目绝色。
这样的场景近日总是发生,遥汀已经没有了说教他的心思,反正他也总有话答,遥汀也奈他不得,譬如遥汀要是说出担心他者看到的理由,法天便会直截了当的告诉遥汀,自己在她住的院落中施了术法,除非遥汀将门从内打开,否则无谁能进此院,也就自然不用担心有谁见到。
虽说遥汀从小彻夜挑灯苦读,可谓是博通群集,只可惜于为人世故方面较少练达,诗书上运筹帷幄尔虞我诈的诸般世情虽然见了不少,但皆是书本上的表面功夫,少了一层躬身亲行的处世圆融方法,所以只是能对法天搬出几车的道理,却胜不了法天的无理耍赖,蛮不讲理。
按着实际算来,法天要比只在人世活了十多年的遥汀大上好多,尽管对于自己不按常理出牌的行为方式也有些许的不好意思,但法天一向是讲求达成目的不择手段,只要他自己能够接受,便无所谓有谁说些什么。
见到窗框上坐着法天时候,遥汀方用手拢好秀发,还没来得及将头绳系上,惊慌之下放开拢着墨发的双手,一袭乌瀑再度披散肩头,丝丝缕缕的拂过紫色衣衫,直及腰际。
法天笑笑晃身到遥汀身后,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将遥汀的秀发拿在手中,慢慢的梳理起来。
见到法天帮自己梳拢头发,遥汀慌忙的想要转过身去抢下梳子,法天却攥住她的手,柔声说道:“小时候我身边只有一个秦子沐,并没有别的仙娥仙童照料,子沐虽然年龄比我大些,但梳头的手法实在不敢恭维,梳出来的头发就像鸟巢,后来即使秋意教过他好多次,仍旧没有一点长进,所以我一直都是自己梳头的,你放心。”
将遥汀被自己攥握的手轻轻放落,法天接着帮遥汀梳头,黄梨木梳细齿分明,拿着木梳的手轻柔缓慢,生怕弄痛了遥汀。
遥汀顺着光滑镜面望向法天,对方眼神中专注无骛,一心一意只专心做着眼前的事情。
想着法天方才说过的话,遥汀多少有些动容,她虽然已经来了快到十日,但却并没见过司书殿的两位文书,只听殿内鬼差说过他们两个的一些情况。
司书殿自设立以来,共有过十位司书,遥汀恰好是第十任,而文书却较为奇怪,尽管司书与副司书皆有更迭,可司书殿内的文书却只有过白秋意与秦子沐二者,从法天接任幽冥司后从未更换,也算是一件奇事。
听着鬼差说话的口气,似乎更加喜欢那位秦文书,据说他做事直爽刚正,和鬼差一直都相处的颇好,倒是那位白文书,虽然文质彬彬进退有度,可鬼差们却似乎都有些怕他,好似他的每一个笑容都含着一个阴谋一样,令观者有些胆战心惊。
在零夜死前,他们就被法天派到各殿做事,因此遥汀也就没有立即将他们召回,听凭他们做完了事情就可自动回来,殿内虽然事情多如牛毛,好在法天有空时候就会来给她详细讲解,遥汀向来冰雪聪明,自己用心揣摩,也就能办得妥帖,只是毕竟心力有限,还是略有疲惫,但她在人世用功惯了,也并不觉得如何辛苦。
鬼差们大概说惯了捕风捉影的八卦,遥汀和颜悦色的问向他们,鬼差们便说得十分仔细,把他们知道的所有关于司书殿内两位文书的事情,事无巨细的说了个遍,差不多都能写出几本生平详录,内容都可以不用重复。
据他们所说,那秦文书是从小便侍奉法天的族仆,可是白文书的身世便扑朔迷离的了些,没谁知道个具体,不过都是些强加之词而已,遥汀也并未多想,只是稍微有些犯愁,副司书弘礼已经有够狡狯,还有一个古怪的白文书,真是令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法天刚才说起幼时事情,言语中提及到的不仅有秦子沐一个,还有那个不知何处而来的白秋意,话里话外明明是要告诉遥汀,他们都是忠于法天,自然不会对她居心不良,让她好好放心。
这些好,遥汀不是感受不到,只是君恩太浓,如花开一季,人盛一时,终究都不是长久,遥汀虽然感念法天的好,却仍是承受不来。
没用多少时间,法天便帮遥汀打理好了头发,法天知她不喜繁复,只简单的收拢两鬓发束,用一朵莲扣合拢于头后,并没有再放上其他头饰用以装饰,虽然是简单质朴了些,但乳白色玉质莲扣莲朵分明,莹白的光泽衬着遥汀顺滑的一头墨发,实在适宜相合,雪朵缀乌瀑,自是美不胜收。
法天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枚小镜子,放到遥汀正对着的镜子对面,问向遥汀:“好看么?”
“好看,”赞美了法天梳头绾发的好,遥汀本以为他不会再生别的奇怪想法,也盼着他早些离开,没成想见他从眉石上拿起细管眉笔,手握眉笔笔管,身子弯到遥汀对面,握笔之手抬到遥汀眉头,却是要给遥汀画眉的架势。
“主上难道小的时候,没有仙娥仙童的侍候,就自己练习给自己画眉?”遥汀小时候受得礼教甚是严格,她父亲也很少言笑,刚刚让法天给她梳头,遥汀就已经不很舒服,如今法天竟然要为她画眉,这事本是闺阁中的游乐,寻常男子也不过在屋内与爱妻亲昵时候有此举动,出了闺房再不敢说出任谁取笑,因此遥汀见了实在很是惊异,便要出手拦他。
法天听了那一声‘主上’,心头有些微微失落,自从遥汀进了这司书殿,便是不肯对法天再度呼名唤姓,只是以属下的名分跟着叫他主上,他自来被叫得顺畅,也没有觉得有何不妥,只是那两个字从遥汀口中说出,便令他觉得有些寂寞,可是遥汀的性子不好捋顺,法天也就只好由着她,全将那两字当做耳旁风,过耳即忘。
“你又不好意思?这没什么,青冥也总给女子画眉,我有段时间在他那儿住着,看着看着也就会了,”法天将遥汀的两手握在掌中,不许她再有阻拦。
这下遥汀可就更是吃惊,法天口中的那个青冥,给女子常常画眉也就算了,竟然还令法天从旁看着,显然是并不将为女子画眉一事当做不好,遥汀好奇之下问道:“青冥是谁?是主上的朋友?”
“是狼王妖族的族长,”说着顿了一顿,想了一会儿又道:“一个有些奇怪的家伙。”
“妖怪?”来到幽冥司已经将近一年,但遥汀也不过见过神鬼而已,至于传说中吃人的妖怪,遥汀倒还真是没有见过,便疑虑的问道:“那个青冥,他也吃人么?”
“哈哈,人类是不是都觉得妖怪吃人?”法天笑得肩膀抖动,将笔端拿离遥汀秀眉,担心画花了遥汀的双眉。
“那妖怪都吃什么?”见法天笑得这么厉害,遥汀不好意思的抿了抿嘴,但仍旧好奇得紧,遂一问到底,反正今日被法天笑话,也总比来日被他者笑话更好。
“妖怪中确实有吸食人类精气巩固修为一类,但仙家厌恶此种方法伤天害理,所以此类妖术终究难成大器,多数妖怪并不吃人,也并不害人,只是人类有时会因害怕或贪欲而进犯妖族,妖族为了自保伤人性命而已,其实并不可怕,人类不也有许多贪官污吏鱼肉百姓么?比起妖怪的直来直去,人心才最叵测,”见遥汀不好意思,法天也就收敛笑意,专心的抬手画眉。
“人心叵测,”喃喃重复了这四字,遥汀恍然说道:“主上无事献殷勤,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法天心思细密,做起事来自然也有模有样,不过是寥寥数笔,便画得一手绝丽的远山眉,长长弯弯,钟灵俊秀。
“为什么这么说?”法天并未否认遥汀问话,也并未有解释的说辞,这就更令遥汀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主上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秀眉微竖,遥汀一双妙目瞪紧法天,不依不饶,非得讨个说法。
“弘礼和林笑川都去投胎了,再不回来了,”法天回手将眉笔放到眉石上面,语调是淡淡的无波无折,眼睛并不看着遥汀。
“他们,是不是都死了?”遥汀心脏收紧,声音有些颤抖,眼中盈着薄薄的一层水汽,却倔强的不肯落下,指甲陷入手心,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将遥汀握紧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法天按着遥汀手心中的指甲印痕,眼中深邃而温柔,语气中有些心疼又有点责备:“不要对自己这么狠心,对他者又太过仁慈,我不想令你受伤,也不许谁来害你,你是我的,只有我能爱你,怜你,伤你,只有我而已。”
迎着法天的目光,遥汀将心酸一点一点收了回去,她知道弘礼不如外表那么简单,林笑川又不像表面上那样疯疯癫癫,可他们毕竟都是性命,就这样悄然无声的死去,她之所以能够掌管司书殿,便是因为零夜的消失,而她刚刚来了还不到半月时日,副司书又不明不白的死去,还有那个外表狂放不羁的鬼医圣手林笑川。
她知道法天不在乎幽冥司中有多少性命枉顾,他也并不在乎传扬出去,他只是想保护她,不想在零夜的死后,又让她多落口实,为他者诟病,他很体贴,很细致,到了令遥汀诚惶诚恐的地步,正如他所说的,除了他,没谁能够伤害自己。
遥汀举目望向窗外,一只翠鸟正展翅翱翔,划过浅蓝色天际,与天竞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