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红院。梨花橱
月已中天,凭窗眺望许久的怡琳,低低叹气。怡红院彩灯高挂,彻夜不眠,莺声软语时不时飘进耳里,污秽不堪。食物残渣、酒气混合着浓重脂粉香,俗不可耐。
她倚着妆台坐下,铜镜中佳人依旧,只是眼角已摸到细细的鱼尾纹,暗黄的皮肤用了水粉遮盖,颊上几道蝶翅状的斑纹时刻提醒着自己,是个有孕在身的妇人。
都这个时候了,恐怕他也不会来了?不,他是个言而有信的汉子,不会负我。怡琳胡思乱想着,忽听见门口有着动静。难道是他来了?怡琳喜出望外,匆匆开门。
门口,哄笑着一群女子散开。唯独有位身着粉色翠烟衫的少女,似笑非笑地看着怡琳,目光中毫不掩饰她的不屑。她与怡琳擦肩而过,犹如主人般走进了梨花橱。
怡琳寄人篱下,被她的气势慑住,竟变得怯生生起来。
那女子随意轻抚琴几上一具古筝,声声如珠玉,浑然若曲成。
不知何时,门口又聚上了一群女子,个个嘴角含着不怀好意的笑,打量着屋内二人。不知谁带头哄笑起来,人群中爆发出笑骂着:“翊乔姐,别逗我们了。”“这个土包子,怎么和红透顺天府的翊乔姑娘比……”“大人怎么带回这么个农妇……”
怡红院姑娘的衣裳多半是轻纱薄露,艳丽缤纷,怡琳是不肯穿的。桃姐一时间只能寻了套打扫侍女的干净衣服给她,沐浴更衣后,小红帮怡琳添了妆,或许是习惯吧,妆容画得过浓,加之怡琳孕妇体态肥胖,像极了个刚进城的村妇。一旁的翊乔肩若削成、腰若约素。眸含春水波、眉不描而黛、肤白腻如脂,青丝绾发中点几枚珠玉,娇而不艳。怡琳暗暗苦笑,堂堂四贝勒侧福晋就这样被一位青楼女子比下去了!
众人何尝不是这么想,但她们不知怡琳真正身份。伯堃成为怡红院老板后,怡琳是他第一个带回的女子,又有着身孕。众人能不好奇她的来历、孩子的亲父么?见伯堃安置好她后,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众人就失了先前伪装的安份,女人骨子里的八卦、妒忌统统爆发出来。若白日里是私下讨论、窃窃私语,现在则演变成高谈阔论,毫无避忌。
“啧啧啧……”一个穿着绿草百褶裙女子,进了梨花橱,目光绕着怡琳放肆地打量,说,“大婶,你是谁啊?大人为什么带你来这?”
又一女子讥讽地说:“大人哪来这么穷的亲戚,怕是哪个不要脸的,缠上大人了……”
“什么嘛!大人会看上她?”“又胖又丑……”“你猜她肚子里野种是谁的?”“反正不会是大人的……”门外的姑娘纷纷涌进梨花橱围着怡琳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时,一个身着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的姑娘,费力地拨开人群,红通通的脸颊上泛着激动的光芒,说:“够了够了,这位夫人定是遇上了不幸的事,又与大人有些渊源,才送到怡红院来的。来者是客,她有着身孕,我们就别影响她休息了!”
众人被她喝住,也只静了两秒,又哄笑起来,说:“梓倾,这可不像你了,你不是钟情大人吗?”“矫情得很啊……”
梓倾羞红了脸,仍义正言辞地说:“大人仪表堂堂,谁不倾心?我等皆为残花败柳,怎的配得上他?这位夫人一看就知道是大家闺秀出身,弄不好,就是大人的妻妾。各位姐妹,我们还是少生蜚短,多关心人家吧!”
众人心下思量,一时嘴快,万一怡琳真是大人的妻妾,这得罪人的事可就大了,纷纷闭了嘴,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这时,翊乔站了出来,冷冷说:“我可不信她会是什么妻妾,若是,为何大人不将她带回府中,而是安排在怡红院,至少可以带去岁寒别院,何苦和我们这些残花败柳住在一起?”最后一句,分明地针对梓倾。
梓倾可怜巴巴地说:“无论她是谁,总是大人带来的人,翊乔姐为何处处为难她?”
翊乔正要反驳,只见伯堃站在门口,冷眼旁观,想来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翊乔轻咬下唇,不加辩解,匆匆离去。树倒猢狲散,众人行了礼,也都去了。
梓倾略不放心,对怡琳说:“姐姐,我住在海棠榻,你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说罢,小心翼翼地看了伯堃一眼,福了福,方才离去。
当屋内只剩下了伯堃与怡琳二人时,怡琳全身热血沸腾,泪水涌出眼眶,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委屈。她一头扎进伯堃怀里,喃喃道:“你知道我多想你吗?”
伯堃不留痕迹地推开她,扶她椅上说:“你怎么跑出来了?”
怡琳边哭边将事情从药丸被发现,到囚禁,随着太子队伍跑出来寻他,经历苦难大致讲了一遍。
自被亦蕊发现后,伯堃便请示荣妃,说可能引起海定阁怀疑,要寻其他途径送药。他一直以为荣妃派其他人去负责,也没敢多问。听怡琳说完,伯堃皱眉道:“那你一直没吃药?”
怡琳说:“想来已有四、五个月了吧?”
伯堃追问:“有何不适么?”
怡琳轻轻摇头,道:“刚开始头痛欲裂,大概两三个月后就不疼了。”
伯堃着急道:“不对不对,那药不是好对付的。除了疼,还有什么感觉吗?”
怡琳想不起来,还是摇头。
伯堃说:“我去给你准备药,你还得继续吃。若不按时服药,你会变成疯傻之人。”他低头看了眼怡琳的肚子,说:“你这怀了孩子的身子,要好好调养,也不知那药会不会伤了孩子?”
怡琳狠狠地说:“伤了便伤了,我根本不想要这孩子。胤禛这个畜牲,硬生生地要了我……”她实在不知道怎样解释孩子的来路,便造了这个理由。
伯堃淡淡地说:“你辛苦了些许日子,今晚好好休息!我帮你去配药,你若不愿住在怡红院,我便帮寻个客栈住下。”
怡琳已从桃姐口中套出伯堃是这的老板,换住客栈要见一面怕是不易,便说:“只要能见到你,住哪都无妨?就是外面的姑娘嘴快,不知道……”
伯堃长眉一挑,说:“桃姐已知你是我表妹,暂居于此。”
怡琳垂下眼帘,面生红晕,她是有夫之妇,又怀着其他男人的孩子,虽心里想与伯堃结百年之好,但又怎说地出口?
伯堃见她的模样,心里猜到了三分,真是冤孽。他本想拿怡琳施行报复计划,可胤禛似乎完全不在意怡琳,仇者不痛,又有什么意义?他叹了口气,又害苦了一个女人……
怡琳以为他怜惜自己,窃喜道:“听说怡红院中有个岁寒别院,甚为幽静,要不,我住到哪去?”
伯堃闻之色变,冷冷地说:“夜深了,先告辞了,你休息吧!”
怡琳痴痴地望着他冷漠的背影,满腹衷肠无处诉,泪散鸯帕至天明。
第二日,怡琳睡到午后才醒,桃姐已命人打好了洗漱水服侍她,衣服换了合乎身份的碧绸琵琶襟裙,怡琳自己调了胭脂,轻施粉黛,桃姐赞道:“夫人这样打扮,才真是好看呢!”
半日无事,怡琳静下心来,盼着夜晚伯堃能再来探她。
这时,门轻轻被打开,梓倾探头探脑地说:“夫人,我是梓倾,能进来吗?”
怡琳笑得迎了上去,说:“梓倾姑娘请进!正闷得慌呢!”
梓倾笑道:“怡红院夜夜笙歌,姑娘们都起得晚,生怕夫人无聊,便来陪着说说话。另外……”她的脸色黯然下来。
怡琳说:“梓倾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梓倾拉着怡琳,从她的榻下拉出一双鞋来,而鞋里藏着一根长长的银针,细细看去,针上散发着幽幽蓝光,应该是被下了毒。
怡琳被吓倒,说:“谁,谁想害我?”桃姐为她备了两双鞋子换穿,好在怡琳今日穿了另外一双。要不,岂非命丧黄泉?
梓倾说:“翊乔姐对大人一直心存爱意,偏偏夫人住了这本属于她的梨花橱,怎不恼你?唉,怕也是一时意气而犯下的过错……”
怡琳激动地说:“我,我一定要告诉大人……”
梓倾劝道:“说了又有何用?翊乔姐是怡红院的头牌姑娘。一首“渔歌唱晚”,又一首“彩云追月”,媚眼如丝,绕梁三日,不知迷倒多少公子哥呢?”
怡琳听了这又羡又妒的话,明白三分,打量起梓倾来,半开玩笑地说:“那梓倾姑娘擅长什么呢?”
二人心意相通,对望一笑。
夜里,怡红院座无虚席,歌舞后,便是翊乔上场演奏。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美人,等待不耐烦的公子哥们,已不满地敲桌砸杯了。
不知哪传来“当当当”几声清脆的琴声,众人稍息,忽然,一阵清香袭人,似兰非兰,似麝非麝。舞台上幕布滚滚,琴音如风袭云浪,急急大作。当一切平静下来时,台上出现一朵硕大的花苞。听得琴音“扑扑”两声,花苞如绽放般裂开了,一位身形娇俏的花中仙子纤腰慢拧,随着一曲“荷塘月色”舞动着曼妙的身姿。忽似蝴蝶翩跹,忽似孤叶摇曳,若朵清雅的风中芙蕖,出若在这风尘之地,不染俗色。曲律皎如月色般清明,佳人若荷花般明媚丽人,只见她越转越快,碧绿裙摆展开荡漾似荷叶,猛地一个收身,稳稳不动,乐声嘎然休止。丽人抬眸一笑,双臂轻收呈花状,收于胸前,伏下身去。
荷塘月色,可望不可及。想必来怡红院的公子哥看多了俗媚的舞蹈,看到这雅如荷,媚如丝的表演,各个心里都挠起了痒痒,喝彩声络绎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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