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2 青梅甜(8)

弘毅眨了眨眼睛,后退半步看看殿门上的匾额,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把父皇常去的长秋宫认做了昭仁宫。不敢相信地问:“潘大官,你怎么在这里?”

潘甲慈眉善目,光滑的脸上一丝褶子都没有。他笑而不语,看看弘毅,再看看昭仁宫。

“是——是父皇来了?”弘毅激动地问道。自从他懂事以来,皇上就从未在这个时间踏足过昭仁宫。

潘甲点点头,还未说话。弘毅就已经从他肥胖的肋下穿了过去,大叫着:“父皇——”

他兴奋地往前跑着,全然忘记放纸鸢时受到的冷落和嘲笑。就在他即将踏入殿门的一刻。小小的身体凌空被两个小黄门从后面提溜起来。

“你们干什么?放我进去——”

他大喊着,寝殿的银红软丝帐后隐隐约约现出两个人影来,“母——”

“我的……祖宗!”潘甲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抱到殿外。五短身材的潘甲气喘吁吁,头上的帽子都快掉了。

“潘大官,你干什么,我要去见父皇和母妃!”

“好殿下,现在还不是时候。皇上正在和贵仪娘娘——说话哩,等他们说完话自然会出来见你。”潘甲满头是汗,身为太监还要陪着笑向一个孩子解释皇上和妃子在做什么。这种样子、场面别说多滑稽。

弘毅撅嘴问道:“那——他们要说多久的话?”

“不多久,不多久。”

潘甲是说谎精,弘毅足足等了二个多时辰都不见父皇和母妃把话说完。

他困极了,又恐回自己的寝殿睡觉会错过和父皇相见,趴在紫檀木桌上不知不觉地睡着。

昭仁殿的内寝气氛缱绻,倪贵仪承欢过后一脸娇羞。她慵懒地推开伏在她身上的男人,小声轻喃唤来宫奴打水。

宫奴打来热水,倪贵仪挣扎要起床亲自侍候,却被计锟推了回去。

他问帘外跪着的宫奴,“二哥哥回来了吗?”

“回皇上的话,早已经回来了。为了等见皇上一面,殿下已经等了二个多时辰,劝都劝不走。”

听到儿子还在外等着,倪贵仪忙要起来,计锟固执地将她推回去躺下。

“你好好睡下,我去见他。”

计锟去了冠帽,拿过一件浓黄色盘领窄袖袍常服,束上满是金、玉、琥珀、透犀的腰带。还未走近,远远看见趴在桌上的小小身影,他的心像被尖锐的刺刀戳中了一样揪起来。

“皇——”他朝潘甲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潘甲压低声音,“殿下诚孝,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离去哩。”

计锟心中触动,目光不由自主温柔起来,伸出手想要摸摸弘毅的乌发。手伸在空手,停留半刻还是缩了回去。

伏在桌上的弘毅好像感受到父爱的脉脉温情,耳朵骨突然一动。抬起头来,开心又迷糊地喊声:“爹爹。”

一声“爹爹”,亲昵,温暖。捧上的是他希望自己能像昊麟一样被父亲疼爱的心。

没想到,他的喊声非但没有得到一丝善意的回应。眼前的爹爹还跌下脸来,训问道:“就睡着了,今天的课业完成了吗?”

他站起来,通红着脸摇头。

计锟的脸越发阴沉,“知不知道,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潘甲,取戒尺——”

弘毅身体一抖,眼睛里蓄满泪水。咬紧了唇,缓缓跪下,把手平伸过头。

“自己念!要把这句话永远记在心里。”

“业——”

“大点声!”

“是!业、精、于、勤,荒、于、嬉——”

弘毅每念一个字,厚重的鸡翅木戒尺就在他柔嫩的掌心猛击一下。

清脆的声音在空寂的房间传荡,应和板子声的是轻轻抽泣。

足足的十四下手板后,小小的双手火烧火辣样的疼痛。心像坠在冰窟窿中冻得牙齿打颤。弘毅藏起颤抖的手,把头扣在冰冷的地面上,“儿臣谢——父皇教诲。”

“要永远记得今天的话。”

“儿臣会永远记得。”

计锟冷哼一声,将戒尺重重叩击在桌上,转身往门外走去。

此时,倪贵仪泪水盈盈站在门口,她的眼睛哭得轻红,嘴唇毫无血色。

望见她的泪水涟涟的脸,计锟双眼瞪得老大,双唇不停哆嗦。“我不是和你说了,不要出来么?”

贵仪擦着眼泪,藏起悲伤,笑着说道:“皇上,臣妾备了甜果红枣汤和胡饼……”

计锟身体一抖,像从冰窖中捞起来,“不用了。”

“皇上,”倪贵仪双腿虚软,顺着门廊跪下去,扯着他的龙袍,哭道:“皇上,弘毅和臣妾——”

“不要说了!”计锟用力地从她手里抽回袖袍,倪贵仪顿时向后跌倒而去。

“母妃!”弘毅跑过来,抱住倪贵仪。不懂同样都是儿子,为什么对他和母妃就这么狠?

倪贵仪哭着,悲戚的哭声响彻四方。

计锟怒然,指着她,喝道:“慈母多败儿,娇惯忤逆子!传朕口谕,贵仪教养不当,禁足昭仁宫半年,面壁思过。”

“父皇,要罚就罚孩儿吧。都是孩儿的错,请不要责罚母妃!父皇——”

计锟毫不留情掀开他,“这一次朕是小惩大戒,下一次就不会如此轻饶了!”

倪贵仪的泪汪汪如水,伏在冰冷的青色地砖,把额头抵在上面,一遍一遍地说道:“妾身谢皇上,谢皇上,谢皇上……”

良久,良久。

弘毅跪在地上爬过来,拉着她的袖子,“母妃,父皇走了。”

眼泪打湿地板。她回头抱着儿子,忍不住终于嚎啕。

————————

如果说每个人都来自偶然,那么弘毅的诞生就是偶然中的偶然。

倪贵仪是皇后沈方思带入宫的司衣。刚入宫时,大家都唤她倪樱。

倪樱,倪樱。

多好听的名字。

不但名字好听,倪樱生得也好,面如朝樱,每日笑盈盈的。一双巧手把皇后凤服上的璎珞结打得又长又美。

论起来,也是可怜人,父母双亡,被拐子卖入沈府为奴。因着性情温顺被选在小姐房中侍候。沈方思觉着使她,使顺了手便一同带入了进来。

在宫里,她不做重活,是皇后娘娘的司衣使女,管理四季衣裳。小内侍跟在她身后巴结地喊,“倪司衣,倪司衣!”

香浓的称谓,阉人尖细的嗓音喊来不觉使倪樱心里烦腻。

岁月日长,在这只有一个男人的深宫,女人太寂寞。

再寂寞,她也没动过歪心思。

那次,乃是意外。

皇上饮醉了,来到楚云宫。

抓住她的手,消酒的茶汤泼在地上,她被抱着,紧紧搂住,按在床榻……

她无力反抗,也无心反抗。

他身为九五至尊,是太阳中的太阳。女人能做的,唯有臣服。屈服于太阳,并不丢人。

第一次和男人靠得那么近,他的呼吸贴在她的耳边,重重喘息。他轻轻吻她的唇,夸她长得好看。

倪樱脸红心跳,慢慢闭上眼睛。

疼痛中,流下一颗眼泪,也不知是为何而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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