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繁华的皇宫,弘毅寂静的生活里,唯一的消遣便是书。韦崇送来不少书籍经史子集,诸子百家。尤其是一套《资治通鉴》,韦崇要求他反复地读,不停地读。
弘毅心中懊丧,他都已经这样了,还《资治通鉴》干什么?老师,我什么时候可以回禁庭,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西岭寺?
韦崇只说,殿下还是好好读书,莫想其他。
山中苦寒,寺中清冷。
人间最热闹节日往往就是他最难熬的时候。他思念母妃、思念仙珠、思念过去的一切一切。
月眉踏着春花来看他时,距离他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两个月。
看到有好吃的酥饼、油锣和馎饦。疯和尚喜不自禁,左手抓酥饼,右手拿一馎饦,吃得笑哈哈。馎饦无陷,只有一层酥皮,弘毅以前不觉好吃。现在吃来,美味异常。看来人的舌头也是会被宠坏的。吃多了好吃的,就尝不出粗茶淡饭的美妙。
月眉还带来一种黑色的豆腐,大如拳头,切成薄片,佐餐吃有肉味。配着咸水芋头,芋头也不难吃了。
疯和尚很是喜欢这种豆腐,一连吃了许多。倒是弘毅,酥饼刚吃半个就放在一边。
“殿下,是不是酥饼不好吃?”
酥饼当然好吃,他是心里有事,什么都吃不香。托月眉送给仙珠的锦书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他追问月眉,那些信究竟有没有送达仙珠手上,是真的交给了她吗?
“给了,给了。”
月眉心虚至极。无论他怎么询问,都不说下文。他的心越来越凉,像在风雪里站得太久麻木了一样。
仙珠为什么不来?
是不能来、不想来还是不愿来。哪怕人不能来,连一封信也懒得回吗?
“殿下,你就不要再想了。有些事情,想了——也无用。”
月眉的话像冰凌子敲打在他心上,冷得彻骨。
他们默默无语,漫步寺中,不知不觉走到大雄宝殿。
弘毅失神,整个西岭寺里,他最不愿来的地方就是这里。因为每每来到这里,他就会想到仙珠身上“仙人送珠”的命格。
究竟是什么在分开他们?是虚无缥缈的命运吗?还是他们本身。
弘毅对神佛没有兴趣,月眉却十分之有兴趣,和普通香客一样,跪在蒲团上诚心叩拜。
弘毅不得不一同进来,站在不远处,就这样猝不及防听到身边的香客一边磕头一边小声议论。
“西岭寺的南海菩萨最灵。”
“是啊。大将军打了胜战。皇上一高兴,马上要立太子,太子妃也定了,就是沈家的二小姐!”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我夫君在宫里当差,亲耳听见皇上说的!”
“啧啧啧,你夫君在宫里做侍卫,能听见皇上说什么?难道皇上是站在他耳朵边说给他一个人听的?”
“哎呀,爱信不信。前线大捷,沈小将军砍了夷狄王的首级。大将军一旦从知州回来,皇上就要立太子——将军夫人的胎梦灵验了!”
“啧啧,仙人送珠,注定的皇后命格啊!”
“……”
弘毅听得心里翻江倒海,扭头跑出大殿。
也不知跑了多远,直到他再跑不动。靠在一棵菩提树旁,双手成拳头狠狠捶上去。
心里好痛,简直不可自已。
“……殿,殿下!”韦月眉气喘吁吁追过来,“我不知如何告诉你。京师里都传疯了,说仙珠要和睿亲王成亲。”
“不会!她不会的!”
他愤怒地低吼,狂烧的愤怒,使他失去理智。忘记这是哪里,径直往寺门冲去。
他心里只有一个信念,他要去见父皇,他要去找仙珠!
刚走到山门,几个僧人即将他拦住。
“让开,我要出去!”他激动地用身体去抗争,“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皇子!我是——”
僧人们一个推挡,直接把他推了回来,“这里没有皇子,这里只有和尚。”
“不,不是!我不是和尚,我不是——”
他再次冲过去,再次被推了回来。反复多次,精疲力尽,卧倒在地上痛哭。
他怎么不是皇子,怎么不是?
疯和尚把弘毅领了回去,他倒在床上静静躺了一夜,默默听了一夜的长风。
他不相信仙珠会变心,但事实摆在眼前。
不然,她怎么会连一封信都不寄来?
迷迷糊糊中,想起父皇的话,不是他想把仙珠嫁给驰睿,是沈喻要把女儿嫁给太子。
恨吗?
恨啊!
恨父皇、恨驰睿、恨沈喻、恨世界上的一切。但最恨的是他自己。
他的愤怒、悲伤、怨恨变成一个硬团,包裹着夭折的爱情深埋在心里。
不能出去,不能和外界通信,弘毅活得像游魂,浑浑噩噩虚度光阴。
每日必有的功课,随着疯和尚去后山的石阶扫地。这件事,不管他多难过,都要走。他的伤心,疯和尚一点不知。每天站在后山纵情高歌。
疯和尚有法号的,法号还挺有趣,名唤无真。
这名字奇怪,弘毅嗤之以鼻。师父叫无真,徒弟叫一真,念起来像个笑话。他宁可在心里还是唤他为疯和尚。
疯和尚不念经、不坐禅、不学习戒律,甚至不去佛前进香。
日日便是带着弘毅去后山的石阶扫荡落叶,他喜欢边唱边扫,兴起处手舞足蹈。
弘毅有时候心烦,忍不过开口道:“无真师父,我们什么时候能像寺院里其他人一样的参禅礼佛,学习佛法?”
“一真想学佛法?”疯和尚问。
“是。”他虽不尽信鬼神,但坐在室内念经抄经,至少有瓦遮头好过扫阶辛苦。
“一真为什么想要学习佛法?”疯和尚又问。
能有什么原因?
若不是被父皇厌弃,他不会到这鸟不拉屎、乌龟不下蛋的地方来。
如果不来,他也根本不需要学习什么佛法。他是抱着来也来了,索性就学学吧的态度。
弘毅轻蔑一笑,努嘴道:“因为我想——普度众生。”这样的话说出来,自己也不信。
无真疯和尚哈哈大笑,像是看穿他的内心。走过去在他头上猛击一下,骂道:“黄口小儿,满嘴胡话。站在山门里也敢不老实。普度众生,你以为你是佛陀吗?老老实实扫地去吧,罚你今晚不许吃饭。”
弘毅吃他一暴栗,脑门鼓起个包,嗡嗡作痛好几日。忍气吞声继续跟着无真扫地,又觉得这样不行。
他堂堂一位皇子代替圣上来西岭寺祈福,不是来扫地的啊!
如果这样扫三年下去,不单课业全荒废了。万一将来有一天他回到皇宫,若有人问起关于在西岭寺的生活。
他也不可答,光学了扫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