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个月后
月眉经过一日一夜的阵痛后生下一个男孩。孩子长得很好,如他的父亲一样健壮有力,哭声嘹亮。又拥有母亲迷人秀美的容貌。是个一等一漂亮的男孩。
在抱起孩子的那一刻,韦崇本来的厌恶之心尽然消逝。因为这孩子生得太好了,服帖的胎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柔软的脸颊胖嘟嘟,粉润润。他像有灵犀一样,拼命把脑袋往韦崇怀里拱去,韦崇前半生寻寻觅觅求子不得,如今一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男孩骤然来到他的身边。哪怕他的出生并不光彩,也不能制止韦崇心里漫涌起无边无际的爱意。
这个孩子不是别人的孩子,是他韦氏的子孙。本来打算把孩子送走的他,改变了主意,他要把这个孩子留下来,当作自己的儿子,继承他的姓氏,光耀他的门楣。
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月眉令家族蒙羞,却给他们留下一颗希望的种子,韦崇对月眉的憎恨也陡然减轻不少。
“昨日种种已如昨日死,今日种种已如今日生。你的人生路还很长,常棣就交给我抚养。从此以后,他就是你的弟弟。”
月眉含泪点头。这孩子取名常棣,韦常棣。
夏夜秋凉,微风习习。韦常棣白胖的身体上盖着红色的鲤鱼肚兜,在摇篮中扑腾着双腿。
他如寒星一样的眼睛,滴溜溜看着摇篮边的长姐。
韵诗拍着团扇,小声吟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
一真在西岭寺所待的时间严格算起来是三年九个月,远远超过计锟所说的三年。
山中岁长,一日一日,时光仿佛凝滞住一样。过得久了,能不能回禁庭,能不能做皇子,也不那么在意,因为在意也没有用。
他像被人遗忘的种子,只有偶尔午夜梦回里醒来,忽然想到曾经,心里没由来地抽痛一下。才知道,曾还有过那样尊贵的身份。
春夏秋,他随着无真在西岭山上采药,冬天两师徒则在后山扫阶。
谁说采药、扫地不是令一种修行?
修身才能修心。
吃惯了粗茶淡饭,山珍海味也不见得多想,当惯了清心寡欲的和尚,皇子也没有多大趣味。
重要的是,穿着僧袍,拿着佛珠,便是有万丈雄心也要消解下去。
因为和着无真常去采药,许多事情等到他知晓时,早已经事过境迁。
比如说夷狄退兵,沈喻大捷。驰睿成亲,睿王妃不是仙珠,变成了沈屏儿。昊麟被皇上封为梁王。皇上大兴土木,重修宫闱。睿王妃怀孕,生下麟儿,龙颜大悦。
等等,等等……
所有的是是非非,如散落在风里种子,又像掉在沙滩上的宝石。
他慢慢才知道这两年来,父皇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头痛之症日益加重。一时半刻都不能离开长秋宫。
大臣们议论,皇上离不开长秋宫,不是离不开德贵妃,是离不开德贵妃配的秘药。德贵妃以药挟帝,祸国殃民。
皇上身体不好,立太子之事屡次被被提起出来。最近一年,朝廷也没干别的,围绕着立储争持不下。所谓的立储之争,就是睿王和梁王,到底谁为太子?
沈喻和百官拥护睿王,皇上属意梁王。
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役中,无论是朝廷还是内廷,所有人都被逼迫着作出选择。
是选择正本清源的皇长子还是选择能力更强,被皇上偏爱的梁王。这个抉择事关往后彼此几十年的荣华富贵。
谁敢,谁又能掉以轻心?
为了争太子,血雨腥风。在前朝,沈家和莫家斗得惊心动魄。在后宫,皇后和德贵妃也是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一真暗暗庆幸,幸好没有留在宫里。如果他不是和尚而是皇子,就不可能逃脱这场纷争。
而这一年多,月眉也不来了,韦崇与他谈得多的是学问是道理,俗事一概不论。
“老师,韦姑娘是不是病了?好久不见她。”
韦崇讪讪道:“她身体有些不适,郎中说不宜外出。”
“得的什么病,要不要紧?”
“不、不要紧,一般的女儿病。”韦崇的声音越说越低。
无真在一旁对着韦崇打趣道:“一真是思念姑娘的人,老和尚我是思念姑娘的胡饼。韦大人,下次姑娘来的时候,记得把欠了一年的饼子都带上啊。”
一真满脸通红,低声道:“师父,你别乱说,什么叫我思念韦姑娘的人?再说,带上一年的饼子,师父吃得完么?”
“怎的吃不完?”无真拍着肚皮,“她带两年的饼子,我都吃得完。哼,难道你不是思念韦姑娘的人,还是和我一样思念韦姑娘的饼?”
一真大窘,解释道:“徒儿当然不是。”
“那你就是思念韦姑娘的人了。哈哈,哈哈。”
无真说完,拿起苕帚唱着仙人歌儿往后山扫阶去了。
一真向韦崇赔罪,“无真师父纵性惯了,老师切莫介意。”
韦崇微微苦笑。月眉明明生着一双那么好的眼睛,却有眼无珠。放着眼前金玉人物不要,偏偏要那鱼腩,还惹得一身腥。
无真是一个好师父,但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他带一真上山、采药、练拳、打坐。却很少教他佛学上的禅机。
“禅机?什么禅机?我只要一听人说禅机就不耐烦和他说话。学禅机不是学佛,是沽名钓誉。一真,还记得我问你,为什么要学佛吗?你说——渡人。渡人?渡什么人?唉,快别说这样的傻话了!小小年纪,苦还没吃够几两,就学人说普度众生。简直乱弹琴!我告诉你。天底下,渡别人容易,渡自己最难。能先把自己顾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是真佛!如果能在顾好自己的基础上有余力去帮人就是如来了。人的苦啊,不是渡能渡过去的。是饶。饶了自己,也饶了别人。你懂吗?”
一真摇摇头。无真又道:“哎,你真是执迷。这么说吧。在这个世界上,最难的是原谅。原谅自己很难,原谅别人更难,最难的是原谅身边人。人终究是自私的,对自己的恨来得快去得也快。有些人一辈子就见几次,伤害了你,说原谅他了,不如说是再见不到。想报仇也够不着。而身边人,日也见,夜也见,朝夕相处。要原谅他对自己的伤害,还要当没事发生过就很难了。这个时候就需要饶。饶过他也就是饶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