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一切,一真已经精疲力尽,他跪在地上,狠狠用拳头捶着松土,“孙昂,你这混蛋!你在哪儿啊?你知不知道忠勇军杀了你的全家!”
“这不是忠勇军干的。”
一真愤怒地道:“不是忠勇军,那还能有谁?”
“忠勇军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行之事,不过是求财。孙家村有什么财?以他们的功夫吓吓老百姓还行,对付不了大良。大良身上的刀口,整齐干净,边缘发黑,是因为刀上有毒。还有孙大娘,一刀封喉,利落干脆。这么老道的刀法,不是一般人。而且大良所中的毒是暗卫司专用的穿心散。这毒奇毒无比,哪怕沾上一点,救无可救。”
一真光沉浸在悲伤中,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什么穿心散,他听都没听过。半晌说不出话来。纳闷这件事怎么会扯到暗卫司?
暗卫司连着莫家,莫家连着宫里的德贵妃,德贵妃身后是昊麟。
他不敢往下深想,头皮阵阵发麻,“师父,真的是暗卫司的穿心散吗?”
“不会有错。”无真若有所思地道:“只不过暗卫司使用穿心散一般是涂在暗器和箭头上,他们不用刀。不仅因为暗卫司是暗杀门,惯用暗箭,更因为这种毒药在密闭的伤口杀伤力更大。”
一真急切地说道:“我们去报官吧,让官府的人来处理。”
无真默默看向大良的坟头,“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和官府打交道,大良也不会希望官府的人插手他的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赶快离开这里,回西岭寺去。”
在这期间,孙茱一直缩在断壁残垣下酣睡。
看着睡得香甜的孙茱,无真再次洒下泪来。
一真难过地说道:“师父,我想去找孙昂!”
“回西岭寺。”
“那孙昂怎么办?”
“该出现的人到时候总会出现。”
他们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从孙家村赶到后山绝壁。无真用藤索把孙茱和自己捆在一起,登石攀岩,径上而往。一真不落其后,同样很快地攀岩上来。
“殿下,你去哪里了?”
爬上悬崖的一真还未站稳,潘甲亲亲热热一声“殿下”差点又把他震到悬崖底下。一真张口结舌,看着潘甲,似看上辈子见过的人。
冲击一波连着一波,他的心情像一叶小舟在惊涛骇浪里颠簸。
“殿下,是奴,是奴啊!”潘甲失了分寸,抓住他的手,老泪纵横地哭道:“殿下,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么这个模样?”
一真看看自己,过去的一天里,他经历太多的事情,哪里有个人样,灰头土脸,只有两个眼睛是干净的。
经过最初的震惊,一真很快镇定下来。对着潘甲正色道:“在这里我不是殿下,是和尚。”
潘甲哭着说道:“殿下怎地是和尚?殿下是皇子啊。殿下高了,真高了。”
一真皱了皱眉头,“你倒是老了好多。”
“殿下都变成大人了,奴当然老了。但奴老得值得,值得。”
这话说得好无道理,好像他潘甲不老,一真就不会长一样。一真会长大,都是因为他老了的缘故。
“瞧奴糊涂,只知道哭。”潘甲用袖子擦着眼泪,“殿下,皇上亲自来西岭寺接你回宫了!”
“父、父皇来西岭寺了。”
一真一阵晕眩,陌生的称谓,好多年不曾用过,舌尖吐出感觉那声“父皇”生疏得很。
“是的。皇上正等着殿下哩。殿下快快梳洗,换上干净衣服,随奴去面圣吧。”
不由一真分说,潘甲一挥手,上来好几个小黄门。他们架起一真的胳膊,簇拥着他往前方走去。
“你们干什么?等等、等等——”
一真回头,看到无真正在离自己越来越远。
——————————
老柳木做的三层脸架上放着金盆,里面盛着热气腾腾的热水,更有备好的皂豆,脸巾。桌子上的大红漆盘托放着红色的绛纱袍、皮弁、鹿靴。
一真只觉虚幻,曾经熟悉无比的东西,如今看起来如此陌生。他犹豫着,想伸出手,不自觉又缩回来。
“你们这班奴才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殿下更衣。”
内侍们一拥而上,宽衣解带,七手八脚脱下一真沾血的僧袍,草鞋。穿上绛纱袍、红裳、中单、蔽膝。
潘甲亲自拿起皮弁为一真系上,皮弁冒以乌纱,作七缝,每缝前后各用赤、白、青三色玉珠七颗。在冠武及贯簪,系缨处都饰以纯金。
一真低首甩了甩袍子,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犹如梦中。
潘甲擦着眼角说道:“天下父母心,这皮弁服是贵仪亲手为殿下准备。四年没见殿下,可把娘娘想苦了。”
一真抚摸着锦袍上冰冷纹路,忙问道:“母妃可还好?”
“好……”潘甲在他身后细细整理衣角,“皇上最近还准备晋娘娘位份呢。如今殿下又要回宫,真是双喜临门。”
父皇要晋母妃位份?
一真又惊又喜,自从他出生后,母妃的位份在贵仪的位置上就没动过。
“殿下,快随我去见圣上吧。”
一真笨拙地迈出一步,禁不住哑然失笑,原来他穿惯了简单方便的僧袍,倒有些不习惯这繁复笨重的华服。
清风习习,吹动帘帏。
计锟在禅室之中,与智觉对坐。他端起一杯淡茶,复又放下。眉宇之间满是倦色。
智觉慢饮一口茶水,如释重负地说道:“圣上,老衲德功圆满,二皇子完璧归赵。”
“其实,和尚有和尚的悠哉,皇子有皇子的不易。弘毅回宫之后,说不定还会怀念在西岭寺做和尚的日子。”
智觉哈哈大笑,“一程霜雪一程风。西岭寺的庙太小了,容不得真龙天子。”
“启禀陛下,殿下来了。”
计锟疲倦的脸上浮起难得的笑容,令弘毅赶快进去。一真垂首走进禅室,眼帘中闪现一抹朱红影子。站定了,甩袖跪下去,“一真参见皇上。”
计锟走到他面前,无限爱怜地说道:“起来吧。”
一真跪在地上,如巨石一样。眼泪就那么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计锟弯下腰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别哭。朕知道,这几年委屈你了。”
智觉也走到他的身边,和煦地道:“一真啊,你不要怨恨。这几年,皇上一直默默关心着你,从没有一时一刻把你忘记。”
一真抽泣着说道:“谢……谢皇上关怀。”
计锟将他扶起来,“真生疏,还称朕为皇上,是不是心里还在怪爹爹?”
“儿臣不敢。”一真抬头,和计锟四目相对一刻,不由怔住。
四年时间,计锟老了不止十岁。脸色不好,眉眼中的病气浓得化都化不开。一真低头一瞥,发现父皇青衣腰带上悬着一枚莹润的羊脂玉牌。这才恍然,当年父皇赐给他的羊脂玉牌乃是一对。如今父皇的还在,而他的却已经送到当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