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与惜春在金陵弃舟登岸之时, 是邢岫烟亲自去迎的。两位童年友伴未曾想过短短数月之隔又能重逢,而今后姑苏与金陵相距不远,不说鸿雁往来, 就是车马劳顿, 也就一日就能聚首, 如此比邻终老, 已是此生难求的缘分了。
薛宝钗史湘云等人与惜春在京中分别之时, 惜春仍是垂髫幼女,却已是冷冷清清一意想要出家了,到今日再见, 虽说终是皈依了佛门,脸上笑容却明朗了许多, 远胜少女时。
妙玉与惜春千里南下是要定居在江南, 贾蓉秦氏为四姑姑打点的行装非比寻常, 她们原是要在金陵小住几日,与姐妹们相聚, 如许多行李不能泊在码头,就尽数搬上了岸运到了薛家大宅中。
因而此次接风宴也不曾如前日那般设在街市之中,而是就在薛家摆下了家宴为两位姑娘洗尘。而姑娘们休憩的院落小巧精致,正是宝钗当年的居所。她如今人虽不在金陵,邢岫烟等人仍是仔细地打扫着, 此时打开门户但见庭院纤尘不染, 一如主人不曾离开时。
迎出来的少妇明媚娇俏, 活脱还是少女时的模样, 正是当年跟在宝钗身旁的莺儿。当年薛家太太缠绵病榻, 自知时日不多,想着要落叶归根, 不愿孤零零地在京都中做个孤魂野鬼。宝钗明白母亲的心意,本欲亲自扶灵回金陵,然而王夫人坚持不允,还亲自将她又接到了贾府中照看。
于是让莺儿拜在薛太太膝下,认作了义女,代小姐扶太太的灵柩回乡。待到孝期满后,宝钗回来送她出嫁,她的夫婿是薛家的老管家之子,也是在薛宝钗父亲在世之日,就放了出去。那人是个老实人,读书不成也没有一心求取功名,守着田庄过活,也算是乡间的富庶之家了,他为人木讷,见了莺儿这样心灵手巧的娇妻,更是捧在手心中疼,宝钗见了莺儿近况,亦觉宽慰。
史湘云昨日吃了鹿肉,又多饮了几杯温酒,一时竟是诗兴大发,与薛林等人做了一天的诗还嫌未曾过瘾。如今见了妙玉与惜春到来,又听闻邢岫烟说诗书尽是幼年妙玉所授,忍不住对那位孤高如月、才华若仙的女子另眼相看,拉着黛玉二人与妙玉在窗下联诗。
其余几人昨日已不胜其扰,今儿个再不想介入她们的诗局之中,唯独香菱当日在大观园中就爱诗如命,先后承教于黛玉与湘云二人,更有别号诗呆子。她嫁为人妇后,相夫教子操持家务,已无心再在诗词上下功夫,而今日众人重逢,见了湘云等人斗诗,不禁引出了她素日的渴慕之念,于是端坐一旁,提笔将这三人的一字一句都抄录了下来。
宝钗与岫烟二人却是一边闲谈一边看着惜春作画,莺儿坐在一旁做着女红,时不时地起身与邢岫烟身旁跟着的大丫鬟一起,吩咐屋内伺候的丫头婆子们些话。
说来她们这些人也都有了归宿,那日在澹粉楼聚会之时,男子们听着楼上的阵阵欢声笑语,却只能在楼下枯坐着听凭夫人们吩咐,他们却也推杯换盏谈笑自若。要说史书上虽也有惧内的名相,但在封建社会中,太过纵容妻子总不会是太好的名声。然而这几位男子,无论学识身份高下有别,但也都非凡俗庸人,知道天地钟灵毓秀的女子,原是不可多得,既得遇结为佳偶,自当为她们撑起一片天地,让她们可以自在快活无忧无虑。
他们几人这番相聚,也可谓缘分不浅。定居的州县相聚不远,从此几家人也就相互扶持,几十年间始终不曾断了音信,纵是隐士如商筠也不曾隔断了往来。
吟诗作画虽是怡情之事,也难免有神乏之时,花厅里已布好了茶点,诸女移步休憩饮茶时,忽而有人问起了凤姐的近况。
当年凤姐罔顾法纪□□等事被揭发出来后,也曾在京中造成了不小的轰动。虽说金哥小姐与其未婚夫婿是殉情而死,而来旺儿阳奉阴违并未当真害人性命,都不能算是她犯的命案,但她胆大妄为罪行累累,已是无法包庇遮掩,一时不但贾琏丢官,贾府家声败坏,更有人趁势告倒了贾府的两位老爷。
当日贾琏写下了休书,将她遣送回王家,京中的王子腾等人也不愿受这位侄女拖累,当即用舟船将她送回了金陵老宅子里闭门思过。其后王子腾也被人参了一本,远调出京,王熙凤被休弃回金陵后,再无当日千金小姐的尊荣,这三年来也不知是如何度日的。
薛家与贾王两家关系匪浅,虽说王家在金陵只余几支旁系宗亲,但薛蝌一家回到故乡后,也与这几大家族是有往来。邢岫烟也曾往王家做客拜访过,却也未曾见过这位昔日威名赫赫的琏二奶奶凤姑娘,也不曾听闻王家之人提起她半句,倒像是可有可无之人一般,也让外人全然不知她的境况如何,但私心按常理推断,想必在家族的冷遇下是有几分艰难的。
林黛玉昔日寄居荣府时,王熙凤倒是待她极亲热的,虽说是多半看在老太太的份上,但至少面子上才不曾怠慢了这位外家的姑娘,故而黛玉仍是感念她在贾府中的照拂之情,喟叹道:“凤姐姐纵是有过,这几年也煎熬得很,她那样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忍下来的,想必也早已悔过了,若是有难处,我们也该相帮些才是。”
邢岫烟闻言颔首,双眼却已看向了宝钗,她如今是薛家的当家奶奶,若要探听周旋理应是她出面才好便宜行事,不过人人都知道薛大姑娘是既有主张之人,岫烟当日做姑娘时就深深敬服其为人,嫁入薛家后更事事尊重这位小姑,今儿是在薛家的地面上,她也不由自主就以宝钗的意思为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