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的停在醉仙阁门口,方不弃与竹枝两人踩了踏凳下了,径自进个太白居。时辰还早,便喊了酒楼里唱曲的姑娘,不消片刻,那姑娘到了。朱裙碧钗,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怀抱琵琶,向方不弃盈盈一拜。身旁的竹枝说:“今天我们小姐高兴,只管唱个喜兴的曲子。”
那姑娘喏了一声,斜坐在锦凳上。抚了几下琴,随即轻抹慢捻,轻声细语的唱道: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
曲子欢快,唱的也清脆娇俏。方不弃托了腮听的正开心,突然有酒楼小儿来报,说客人已到。方不弃心里又喜又羞,急忙赏了钱让姑娘去了。门帘一撩,有人进来,正是李国华。
今日想必他也是梳洗过了,白衣纶巾,眼神清澈,唇角带笑,别有一番气度。见了方不弃依旧抱以兄弟之礼。方不弃这次却羞答答的回拜了。
初次见方不弃这身女儿家装扮,李国华面上沉静,心里已然一动。今日略微梳妆,已显得嫣然婷婷,望之如谪仙人,在他身边娇娇弱弱的一拜,竟让今日怀了心事的李国华更加神伤,微微叹一口气。
两人落座,一时相对无话。便有人端了菜上来。不过是写劝酒的点心凉菜。方不弃心思这会也定了,神态自若微微笑着说:“李兄一番心意,我已收下,今日略备薄酒,只这几个菜,李兄可觉得我薄待了你?”
李国华知她那性子必是偶尔兴起了,毫不在意的回道:“已然够了,多谢方小姐。”
竹枝在一旁笑着说:“我家小姐给公子玩笑呢,小姐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回赠公子以表心意的,特意亲自下厨烧了几道菜,恭喜公子,除了我家老爷,在没人有此殊荣呢。”
随着让小二从自家带来的食盒里取了四样菜:黄金鸡、鱼干脍、汤洛绣丸和莼鲈羹。方不弃在一旁说道:“只你我二人用膳,这几个菜也够了,小女手艺有欠,望李兄承我一片心意就好。”
李国华自是知道,莫说这种四品以上官员家嫡女,就算是普通官宦家的小姐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丫鬟婢子伺候的妥妥的,今日她虽说的轻描淡写,但是能为自己洗手做羹汤,这份情深意重只能铭记与心,已经想好了辞行的话语居然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开口。
行走江湖多年,这一情字,当真动不得。默然半天,方道:“在下何德何能,只是一市井草民,蒙小姐如此厚待,实在有愧。”
方不弃此时不疑有它,微微抿嘴:“李兄今日怎与我生分了,莫等菜凉了。”一面说着,一面与他布菜。貌似无意的问:“今年秋闱,不知李兄可想去求个功名?我看李兄也是胸有才略,应为镜离国做些实事才好。”
李国华沉寂半天,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今日我是与小姐辞行的,即日便要离开都城,怕是以后没有机会再见小姐了。我本是一行走江湖算卦的,无德无才,怕是让小姐失望了。”
方不弃惊的如晴天霹雳,正在布菜的手停在半空,辞行?!他怎么可以?!赠了玉佩就要走,莫不是当自己是轻薄女子?怎么忍心待我这般?!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极力压了自己的情绪。
竹枝见状急忙屏退那些伺候的人,自己也悄悄退下。
待到有力气抬起眼看他,已是泪眼朦胧。“咣啷”一声,双箸被用力的掷向地上,“霍”的一声站了起来,声泪俱下语气咄咄:“李国华,你怎忍心如此待我?你既无意于我,那日在青藤书社,我走便走了,你何苦去追我?那日湖边,又何必说什么护我周全?想必也是富家子弟,吴门玉佩说送就送了,还欺我说你只是一算卦的!你怎如此待我?没得半分真心真意!”说着泪眼潸然,泣不成声。
李国华面上看不出悲喜,一掀衣摆,居然向方不弃跪下了。此举着实让方不弃一惊,只冷冷的看着他。
李国华眼里也有泪光闪闪:“小姐明查,我待你一片冰心。那玉佩确是娘亲所留,自小带着,不曾离身。赠与小姐只愿保个富贵安康。在下仰慕小姐,此情不渝,苍天可鉴!心里除了小姐,再无他人!”
方不弃已然哭成泪人:“那为何你要走?为何要说今后不相见?你既知我家权势,有何难处我自会帮你,何苦如此?”
李国华抬头看着她,心痛不已,万分不舍,可是担心自己会连累了她,逼着自己把心硬了起来。想不到有一日,终究为情所困,越是在意她,越希望她能安好。忍了哽咽说:“国仇家恨,实在是不得不报,望小姐成全!”
方不弃已然哭到没有声音,再无一句言语,呆呆坐在锦凳上,那李国华也只在那里静静跪着。隐约听见那个姑娘又在唱曲,丝竹飘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清水塘中睡彩莲,夜浴星光伴月眠
一朝风雨露水面,愿君拾得惜相怜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影形单相望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不知过了多久,方不弃轻声道:“若是没有你说的那些国仇家恨,你愿意与我厮守终身么?”
李国华淡淡的答:“若是没有,在下必会为了小姐入仕,护你一世周全。只是。。。。”他在这里一顿,继续说“凡事从来没有如果,所有的结果,都只是空许”。
方不弃点点头,哑声道:“ 我知道了,你几时走?”
“后日一早动身。”
方不弃自嘲的一笑:“看来今日,也算给你践行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起身离去。
竹枝在外面听得里面的动静,早已焦急万分,见方不弃出来,急忙迎了上去。只见她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神态心碎之极。竹枝自小与方不弃一起长大,虽是主仆,其实情同姐妹,见她如此伤心自己也心疼不已,赶忙扶着方不弃上了马车。
就在马车即将离去,有个身影急匆匆的过来,一把拉住马的缰绳,那马一惊,幸得车夫是个熟手,用力勒住马的缰绳,一边嘴里骂着。这人正是李国华,他此时顾不得这些,冲着马车里面的人说:“请小姐容我说一句话!”
马车里面悄无声息,李国华也固执的立于马车前,那车夫不晓得是如何个情形也不敢轻举妄动,一时僵持在这里。
半响听竹枝在里面怒喝道:“你人既然要走,就走的利索,莫再招惹我们家小姐!”
是李国华依旧固执的站在那里,依旧还是说:“只一句话,请小姐容我禀明。”
帘子方徐徐的掀了,一张梨花带雨的脸露了出来:“你还有什么要说?”
李国华轻声道:“那玉佩,是我娘临终要我留于将来娘子的。小姐请放心,即使此生与小姐再无缘分,我亦不会娶妻,心里只有小姐一人。”
方不弃一时也想不到他会讲这些,一阵感动一阵伤感:“若你我再无交集,说这些有何用?世道炎凉,你自当保重。愿你将来妻贤子孝,莫再记得我。”
李国华面色微白,嘴唇颤抖半天才道:“我只望小姐明白,小生没有负了小姐,只是别有苦衷。”
方不弃点了点头,放下布帘,马车嗒嗒的走了。
只留一人,久立于在春光大好的街上,黯然神伤。
只羡鸳鸯不羡仙。只叹人间月有几回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