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徐来, 吹散鬓角的乌发,那个男子突然变得沉寂如水,轻轻垂下眼, 似乎隐了无限哀伤, 起身立于庭院内一棵枣树下面。
深山里的季节, 比起外面总要晚那么一些, 枣花开的正是荼靡, 迎着山风,簌簌而落,沾染在肩上和飘拂的衣摆上, 那背影消瘦挺峻,如遗世盛开一朵水仙。
清澄暗自叹气, 这一句话, 终究是问的鲁莽了些。只是这段时日蒙他救助, 受他照拂,这个男子虽品性高洁, 甚至可以性命相托,清澄却从来不曾碰触到他内心深处。
他一直是如此的寂寞。
甚至是灯下一抹浅笑,都透漏这些许的落寞。除了山上打猎采摘,换一些黍米酒茶,闲些时间, 偶尔也会抚琴作画, 看的出亦是满腹经纶, 不知为何, 他总是寡言少语, 只有当第一次清澄对他和盘脱出自己的身世之时,他眼里有一闪而过的震惊。
当得知是皇后娘娘安排清澄至此, 他的眼神掠过远方,若有所思了半天,方开口说:“即使如此,娘娘尽管在这里住下,我会尽量保护娘娘和臻远皇子的安全!”
听闻这话,清澄当时有一丝的疑惑,这位在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的居士,怎么似乎对宫城里的人和事,如此的熟悉?
怀中的臻远吃饱了,努力的蹬着白胖的小腿在清澄怀里跳跃,依依呀呀的用手指着前方,清澄知道臻远的心思,便起身抱起臻远,在院中四处走动。
臻远已经快满一周岁了,长的白白胖胖,一双眼睛像极了杜嫣然,只是当他笑起来时,依稀可以看见陈景然的影子。
那么奇妙的一个人,虽然有时会用沾满口水的手指抚摸清澄的脸,但是她心里却有无限的欢喜。
李公子在枣树下转身,看到有些吃力的清澄,便伸手将孩子抱了过去。那么亲切自然,似乎他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一样。
清澄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突然听见李公子低声说道:“我曾与一位姑娘相许终生,虽此生没有缘分,但我曾经立誓此生不再娶妻。”
清澄听了这话微微一怔:“那位姑娘如今何在?”李公子默然片刻答:“她已经嫁人了。”清澄气恼的说:“即使如此,你又何必死守当初的话?就算是违背了誓言,也是那位姑娘出尔反尔在先!”
李公子温和的笑了,“她是一位好姑娘,只是当时,她以为我已经死了。”
“后来呢?”清澄有些不甘的追问。
李公子抱着臻远在院中来回踱步,一边轻轻拍打着孩子,一边淡淡的说:“没有后来。”
转身抱着臻远近了屋内,留下清澄独自在那里怅然若失。
果真不出李公子所料,未过几天,这茅庐里突然来了几位客人。
那还是一早,臻远并未起身,清澄也在床上躺着,半眯了眼睛假寐着。
突然听见有人隔着篱笆做的门朗声问道:“德妃娘娘可是在此?”
清澄急忙起身,整理停当衣服,又飞快的挽了一个发髻便走了出去。
只见兰筝带了几个宫婢在门口立着,后面是穿了便服的侍卫。清澄见了兰筝急忙扑上前将门打开,激动的问:“皇后娘娘可好?一直未曾有娘娘的消息!”
兰筝见了清澄,心里也略略有些激动,只见清澄比往日清减了许多,皮肤也晒的微微有些黑,布衣荆钗,往日在宫里那番奢华艳丽惧已不再,只是一双杏核一般的眼睛却熠熠闪光,神色明朗。
当下心里也踏实了,笑着回道:“娘娘看来气色不错,皇后娘娘看来是白白担心了!”顿了一顿继续说道:“皇后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如今也大好了。”清澄听了此言,有些意出望外,心里对韫玉又起了几分敬佩之意。
当初韫玉送她出宫,清澄已然料到韫玉在宫中必要走一步险棋。难道她真的成功了么?
清澄心里被渐渐溢出的欣喜盈满,几乎要落下泪来。
兰筝向清澄微微一福:“奴婢奉了皇后娘娘之命,特来请德妃娘娘和小皇子回宫!”
清澄突然想起还在酣睡的臻远,急忙说道:“我这就去抱小皇子出来!”
转身却看见李公子已经抱着臻远立于屋门口,隔着一个院子的距离,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
山岚重重,凝聚来又散去,那个男子的身影一时清晰,一时又模糊。
清澄走上前去,在他的手中抱过小皇子。臻远估计在做一场黑甜的好梦,唇角微微的勾起,笑的恬静无忧。
抬起眼来,李公子的眼神似乎也有隐隐的欢喜。是因为得知皇后娘娘无恙?还是因为自己的离开让他高兴?
清澄低声的说:“你,真的愿意让我走么?”半响没有回答,只有一声悠长的叹息。清澄将臻远抱起,脸贴着脸,心中一阵酸楚一阵甜蜜一阵悲哀。
终于下了决心。
清澄在那个男子的注视下,抱着臻远走到门口,将臻远交给兰筝。兰筝有些惊喜:“小皇子这几个月养的可真是好,如此白胖可爱,皇后娘娘和太后见了一定十分欢喜!”
说完又看这清澄说:“娘娘还有件喜事不知,皇后娘娘腹中也有了龙嗣,还有四个月便要生产了!”
清澄也有些惊喜,“如此说来,臻远倒是要有个弟弟了?”兰筝一笑:“还不知道是皇子还是公主,皇后娘娘只念叨能平安生产便可!”清澄接了话去:“我离宫之间都没有看出皇后娘娘那时有身孕了,如此说来,皇后当真算是个奇女子!”语气之间,颇多赞叹。
兰筝喜气洋洋的说:“并非皇后娘娘想有意隐瞒,不过是开始应了宫里三个月不宜说道的规矩,却赶上夺宫这等事情,如此不得已才瞒到现在!太后得知了,如今日日里都去烧高香呢!”
远处立着的李公子,眼神突然黯淡。只是那两个沉浸在喜悦中的女子,并未察觉。
她还记得我么?那个在一般孤立的男子轻轻的问自己。旋即自嘲一样的摇了摇头,想那些事情有什么用呢?
姻缘如水,风露清愁,徒增嗟悼。纵使这般深爱,可究竟如何才能相守?
若非那些国仇家恨,能否执手相看到老?
若非那些身世经历,或许他真的只是一个平凡的相士,怎可能娶得相府千金呢?
月如无恨,月自常圆。
天若有情,天将终老。
到头不过是山风之中一缕叹息。
尚未待他自这忧思中回转过神,就见清澄轻柔的给兰筝说:“皇子请兰筝姑娘好生送回,请回禀皇后娘娘,臣妾就不回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