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地裂

太液池边的山坡上火光冲天。

今年宫中因为力行俭省,没有像往年似的在西园里挂三四万盏灯,可此时的端己殿,却成了大雍朝立朝二百年来最大、最亮的上元灯火。

火光倒映在太液池的冰面上,把半个西苑照得亮如白昼。

锦衣卫一部分在救火,一部分在死死地守着同在火场的帝后。

听见那一声皮肉相贴的脆响,几个大太监愣是都没敢转头。

三猫屁股晃了下,拧身想要把声音听清楚些,被一鸡一脚踹在了屁股上。

三猫立刻就成了老实猫。

锦衣卫副指挥使有事要回报,被四鼠给拦了下来。

山坡下,林妙贞仰头看着熊熊燃烧的端己殿,火光照亮了她的脸,端己殿里的一切她都曾经亲自过问,每一位被选进去的女官她都知道姓名,每一份被整理出来的案卷,她也曾经打着哈欠一份份地看过。

更重要的是,这里面,有一个女人拼上了自己九族性命才苦心孤诣打造出的一切。

现在,它们都在火焰里,成了亮,成了灰,成了烟。

赵肃睿摸着自己的脸,同样转头去看被点燃的楼阁。

“林姐姐,你可知道那爆炸……”

“我知道。”林妙贞的头高高仰起,她逼着自己记住眼前发生的一切,“我更知道,如果此时没有天子的惊天一怒,没有陛下你身在火场,这端己殿就真的没了。”

闻言,赵肃睿先是冷笑,片刻后,在火光中他的冷笑成了叹息。

“林姐姐……”

林妙贞语气淡淡:“四鼠,你去西厂点三百精锐,连同五城兵马司的人一道去查清楚外面的巨响是怎么一回事,无论是何人,敢在燕京城里作乱,你一并拿了,但有抵抗,生死不论。”

四鼠缩着脖子小心看了一眼发号施令的皇后皇后娘娘,就听见皇爷说:

“按照皇后说的做……若是查到了哪里有违禁之物,将人尽数拿下,不容走脱。”

“是!”四鼠脑子清楚得很,那动静一听就是宁安伯府的方向,他暗地里早就派人去看了,现在得了主子的令,他自然知道最要紧的不是抓人而是护着沈娘子,连忙带着人往外一路跑。

林妙贞又看向站在不远处的锦衣卫副使:

“你们可是查到了大火的起因?”

锦衣卫副指挥使童行谨低着头说:

“启禀娘娘,有人在梨园里发现了两具小太监的尸首,衣袖和下摆上都有火油。”

“这是你们寻见的,也不是你们查出来的……”

林妙贞看向赵肃睿。

赵肃睿双手背在身后,手背上青筋暴起,面色看着倒是寻常:

“三猫,你带着人,先去把神宫监的库房封了,再把内承运库的一干人等尽数拿了,不拘什么火油,凡是能引起这等大火的,所有材料都要清查清楚。还有,今日西苑巡守的所有人,全部拿下。”

“是。”三猫也一路小跑地去了。

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惊呼,是端己殿的房顶在大火的灼烧下轰然倒塌。

近处,有人死死地压着自己的嗓子,却还是让赵肃睿听见了一声哭泣。

他转身,看见一群穿着红裙的女官站在不远处,被锦衣卫们牢牢挡在了火场之外。

火光照亮了她们眼里的恨和泪。

这些女官,赵肃睿大多不认识,倒是带头的徐宫令他是知道的。

一段日子不见,从前只是都是低眉顺眼辅佐皇后的徐宫令此时腰背笔直,犹如一棵被寒雪覆压也不会倒下的老松。

沈三废是怎么把徐宫令用成了这样的?

她那等蛊惑人心的本事,要是让她去了西北,只怕兵戈没起,她已经把都沁、都尔本两部给闹得天翻地覆了。

等等……这事儿沈三废她也干了。

赵肃睿低头,揉了揉额角。

沈三废,她那般奸猾狡诈,什么都算计到了,自然也不会让自己就那么死了。

她会不知道有人在此时作乱么?

大概也会猜到吧。

在心里这般笃定着,赵肃睿的心神渐渐定了下来,重新看向火场,他冷笑了一声,说:

“林姐姐,那沈三废真是化身万千铁索,要把朕牢牢地绑在她想让朕待的地方。”

林妙贞轻轻低头。

她何尝不想此时站在这儿的人是沈时晴呢?

赵肃睿是她的弟弟,是她的同伴,可他终究没有一颗能为了天下女子排除万难的心——那比无数弟弟都宝贵,就像是宝珠与明月,她林妙贞可以没有宝珠,这人间不能没有明月。

“陛下,端己殿大学士赵明音求见。”

听见一鸡的声音,林妙贞又抬起了头。

片刻后,她和赵肃睿看见了穿着一身戎装的赵明音。

“陛下,臣于数月之前收到了先协办大学士沈韶之女沈氏的血书奏折,她状告英郡王赵集渠、怀远县主赵拂雅、宁安伯谢文源等人在燕京城中借住地下水系勾连相通私挖密道直通西苑,还私藏数百斤火药意图谋反,今日燕京城中突传巨响,正是沈氏发现了火药之所在。臣已经派出府中侍卫前往宁安伯府,现下入宫是向陛下请命,请陛下诛杀犯上作乱之徒,下旨讨逆。”

过去了几个月,陈旧的血迹已经成了黑色,也几乎闻不到什么血腥气。

赵肃睿看着那一封“血书”神色莫名。

只有他的指尖死死地捏着薄薄的纸,泄露了他此时的心焦。

万千铁索,每一根都叫沈三废。

每一根,是江山,是人心,是世情……沈三废,她是笃定了自己是被她拿捏在手了是吧?

“好。”

他轻声说道。

“一鸡,去拿纸笔来,朕要颁旨。”

这等事儿自然不用一鸡亲自去,不过几息的功夫,就有腿脚灵便的小太监抱着笔墨纸砚到了陛下的身前,后面还跟着两个抬着桌子一路小跑的。

“皇爷,奴婢给您掌灯。”

“灯什么灯呀,还嫌这宫里的火少么?”

赵肃睿一把推开二狗,也不耐烦磨墨,有那救火的宫女带着一身黑灰下来,他直接将人叫住,从那宫女身上抹了把黑灰下来。

他要写的圣旨很简单,短短十几个字罢了。

“一鸡,你亲自带着去用印。”

“是,皇爷。”

低头看了一眼圣旨,一鸡的眼睛瞪得极大。

赵肃睿却垂着眼,仿佛自己只是随便点了点儿宵夜。

“快些去。”

“……是。”

夜风吹动着那张血书,赵肃睿轻轻拈起来,掸了两下。

“姑母,赵大学士。”

“微臣在。”

“这是你第二次在国有逆贼的时候进宫护驾了。”

其实并不是来护驾的赵明音:“……”

赵肃睿仍是看着手里的血书,他轻声问:

“小姑姑,你说,要是当年,我父皇没有压下给你的封赏,让你真的能有一千护卫,是不是,你在收到了这血书的那一日就已经将宁安伯府给踏平了?”

此话,赵明音无话可答。

赵肃睿也知道。

可他就是忍不住去想。

他为君主的那颗心,被权势浸透了的魂魄,此时都在想,如果、如果过往的一切里有一步,有人去想应该给女人一点什么,给为公主的赵明音,为母亲的秦姝,为女儿的沈时晴,给她们一点什么,是不是此时的他就可以不用站在火光之下完全得不到沈三废的些许消息?

沈三废把世间的一切变作锁链,火药爆炸,密道曝光,甚至,说不定连赵集渠都已经被她诓骗来了燕京,她就是要让世人都知道赵集渠的狼子野心,而他赵肃睿,也是其中的一环。

一个……知道了藩王谋反生出了雷霆之怒的皇帝。

就像她的小姑姑,是忠君报国的公主。

林姐姐,是深明大义的皇后。

每个人都有她的角色,每个人都在她的棋盘之上。

一鸡二狗三猫四鼠、文武百官前朝后宫,所有人都在她的算计里。

她说整个大雍在跟她夺产,所以她毫不客气地算计了整个大雍朝。

可他呢?

“小姑姑。”

“陛下……”

“如今朕能信的人不多,还请你暂领锦衣卫指挥使一职,带着朕的虎符去调集兵马,今夜端己殿的火,是有人想要犯上作乱谋害于朕,幸好,朕也不是毫无防备,二狗的手上有名册,你带人将他们尽数拿了。至于拿回来的人……”

赵肃睿看向那些女官:

“朕之前不是已经让女官们进六科么?你端己殿的女官们这些日子也听了不少案子,那些人,一并交给你们去审,让常盛宁和楚济源协助于你,以你为主。”

如果说,沈时晴从前的重重铺排,都还只是让女人们“能够”去做什么,“可以”去做什么。

此时的赵肃睿所想的,唯有“权力”二字。

他是皇帝,他自然知道这世上有什么能够真正保护了自己想要的人,唯有权力。

沈三废,沈三废,如果有女人可以当阁老,她一定就可以。

如果有女人可以成为锦衣卫指挥使,她就一定可以。

如果有女人能够走到他的面前,她就一定可以。

她身子废、脑子废、性子废,她是柔弱无力、阴鸷狡诈、犯上一次又一次的窃国逆贼。

可她此时在火药之上,在逆贼面前,他想她能有这世上最厚的铠和最利的剑。

“皇爷,圣旨、圣旨已经加章了。”

一鸡快步奔来,扑通一声跪在了赵肃睿的面前。

赵肃睿拿起那张圣旨,递给了林妙贞。

林妙贞打开,就见上面写了几个字“责令皇后林氏总领内外,二十六卫任凭提调。”

“陛下?!”

“林姐姐,你们此时需要的不是一个皇帝,而是权力。”

“你们”是谁?赵肃睿没有明说,他不用再说,赵明音是骑马入宫的,他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看着那些看着自己的女人。

林妙贞快步走过来,却见赵肃睿俯下身看向她。

“林姐姐,淮河大水那一日,你是想在宫中,还是想在我大哥身边?”

问完了这一句话,他起身纵马,竟然就真的抛下了宫里的一切向宫外快马飞奔而去。

林妙贞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她缓缓吐出了胸中的一股浊气。

“沈娘子,这,也在你的谋算之中么?”

转过身,她就看见一群正在看着自己的女人。

淮河的大水早成过往。

她要奔赴的,是天下千万人的前程。

“赵阁老,朝中文武有对女官入朝一事非议阻挠之人,一概提审至北镇抚司。”

“是。”

“穷凶极恶之事,就让我这个‘皇后’替她做了吧。”

无责任番外22

孕吐渐渐好了,胃口也一如往常,能够成功吃下一个肘子的那一日,赵肃睿见到了一个熟人。

“听说朝中查账查得鸡飞狗跳,我就知道那干清宫里坐着的人不是你。”

来人不是空手来的,还带了一张白色的虎皮,看见那张异常巨大的虎皮,赵肃睿的眼皮子一跳。

“姐姐,你是去当了将军,还是当了……个山大王?”

“乱说,我带着七千娘子军镇守辽东,怎么就成了山大王?”

经年不见,林妙贞见了赵肃睿还是就那一句话:

“缺钱么?我手里没什么钱,倒是从女真人手里换来了几棵能保命的好参,分你一半。”

一如既往的热情,赵肃睿却觉得有点儿不太对劲儿。

林妙贞看他肚子,啊不对,沈三废肚子的眼神也太慈爱了,不像看弟弟,像是看弟妹。

林妙贞却不知道他心里的弯弯绕绕,数年行伍生涯,她不仅比从前健硕了许多,言行也越发不羁。

“要是早知道你这么快就有了我就再给你弄张紫貂了,省得你坐月子受寒。”

坐、坐月子?

昭德帝仿佛被人打了一棍子。

对呀,为什么是他坐月子?

怎、怎么就成了现在都觉得是他得生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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