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年岁末,因宸妃仙逝,皇帝下旨禁一切节庆,固然前线战火连天,大清胜券在握,盛京城的腊月,依然是冷冷清清。
之前因私下享宴嬉戏等被禁锢罢黜的官员宗亲不少,当下再无人敢挑衅天家威严,连城中百姓都不敢张灯结彩,偷偷在门上请一对新门神,便算是过了年。
腊月小年那日,齐齐格带着东莪进宫,小姑娘学得乖巧,不再跑跑跳跳,半路上遇见皇太极和众臣从十王亭过来,当着雪地里就跪下磕头,给皇伯父请安。
皇太极俯身,将小丫头抱起来,疼爱地说:“东莪怎么瘦了,瞧这小脸儿尖尖的,你额娘不给你好吃的?”
齐齐格不敢言笑,只大方从容地说:“皇上可莫错怪妾身,只因人人都喊她胖丫头,这么小点点,就不肯吃饭了,说要像玉儿伯母似的苗条好看。”
皇太极嗔道:“才多大,不吃饭怎么长身体,皇伯伯就爱东莪胖乎乎的,东莪去永福宫找你玉儿伯母,让她炸果子扯大鸡腿给你吃。”
东莪可乖了,娇滴滴地说:“东莪吃一只,皇伯伯吃一只。”
皇太极放下孩子:“好孩子,去吧。”
但小姑娘没撒腿就跑,乖乖地站在齐齐格身边,齐齐格福身道:“不敢耽误皇上的大事,请皇上先行。”
皇太极道:“你规矩好,教的女儿也好,不像朕的格格们,一个个都是小野马。齐齐格啊,辛苦你了,多尔衮明年开春必定能回来。”
“但愿多尔衮能为皇上多打下几座城池。”齐齐格大方地说罢,带着东莪退开几步,躬身请皇太极先行。
进了内宫,刚好见大玉儿带人在关雎宫打扫出来,关雎宫里海兰珠的灵台已经撤了,但还放着牌位供着香,这规矩自然是宸妃这儿独一份。将来大清入关,皇帝不再住盛京城,这关雎宫自命名后,海兰珠便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齐齐格带着东莪上了香,阿哲便带着她去衍庆宫找淑妃,齐齐格往对门麟趾宫看了眼,轻声问:“还软禁着?那日大祭时,我倒是瞧见她来着。”
“有大事都让她参加,没大事就关在屋子里。”大玉儿应道,“她皮厚着呢,就这样了,还坚挺着,皇上早就不在意,不过是留个活口,问阿霸垓部要马要羊。”
“那件事呢?”齐齐格问,“捅到阿霸垓部去了吗?”
大玉儿摇头:“皇上不让说,你知道,姑姑和皇上的立场不大一样。”
两人在永福宫坐下,齐齐格见玉儿脸颊红润,安心道:“我方才来时遇见皇上,见皇上气色好多了,此刻再见你的气色,更安心了。”
大玉儿淡淡一笑,皇帝能不能好,齐齐格是否真的高兴,这话就不必计较了,但她盼着自己好,那是真真儿的。
“皇上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大玉儿手里侍弄着茶水,她的茶道越发精湛,每一缕香气里,都是她的宁静沉稳,口中缓缓道,“皇上跟前,没有过不去的。”
真要过不去,那也没法子,齐齐格心里是明白的,嘴上则说:“我还怕你过不来呢,好在你挺过来了。”
大玉儿将茶递给齐齐格:“这才三个月,我心里就没那么疼了,可以冷静地面对姐姐离去的现实,这世上最狠的,果然还是人心。想想那会儿,觉得自己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忘了所有人忘了孩子,一个劲儿地和皇上过不去,姑姑骂我,狠狠地骂我,才把我骂醒几分。”
齐齐格道:“有姑姑在,就乱不了,几时咱们,也能有这样的修为就好了。”
大玉儿冷笑:“罢了吧,难道你不愿天下太平?”
“在理,瞧我说的。”齐齐格喝了茶,将四下看了看,轻声道,“有件事,一直在我心里,上回你托我让多尔衮给皇上传口信的事儿,皇上后来还提起来过吗?”
大玉儿摇头:“没有,怎么了?”
齐齐格道:“没有就好,那之前不是,你和多尔衮总是,我怕皇上多心……”
“难道皇上是傻的?”大玉儿再将茶果递给她,淡定地说,“越是如此,越证明我和你们的清白,那些话,本就是没事找事的人胡编乱造,而多尔衮每次去打仗,一年半载的不在家里,他们就消停了。”
“说是捕风捉影……”齐齐格一面说,一面忙摆手解释,“我的意思你别误会,我是说,你看娜木钟和额哲那档子事儿,也不过就是出门一趟罢了,不就成了?岂不是叫那些人说中,真要有情或是苟且,再多的阻碍也不是事儿。”
“怎么,我盼着我和你家多尔衮好?”大玉儿问。
“胡说什么呢?”齐齐格急道,“我这是在和你说正经话,咱们俩说话,还要弯弯绕吗?”
大玉儿道:“那不就结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你的男人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再清楚不过。倘若多尔衮将来有了别的什么心上人,你要抓-奸还是清理门户,跟我说一声,我替你去办得干干净净。”
齐齐格白她一眼:“你别咒我,真有那一天,我早说过了,杀了他们,我也抹脖子死了干净。”
苏麻喇从一旁送来手炉,道:“大腊月里,您说什么呢,一定是格格招你说这些话。”
“还是苏麻喇好。”齐齐格夸赞,将茶果塞给苏麻喇吃,“听说你前阵子,还帮着皇上整理奏折?”
苏麻喇谨慎地说:“没有的事儿,您听谁胡说呢。”
齐齐格嗔道:“你们主仆,在我面前还装呢。”
这日日落,齐齐格早已离宫,大玉儿换下宫袍,穿着苏麻喇的衣衫,端着茶来到崇政殿。
外人瞧着,不过是个宫女来侍奉皇帝茶水,但关上门来,便是大玉儿帮着皇帝,将每日堆积如山的奏折分门别类地处理好。
皇帝从前要花几个时辰做的事,如今省下一大半时间,多出来的时间,他偶尔和大玉儿说说国家大事,偶尔会一个人去关雎宫坐着发呆。
大玉儿不会打扰他,哲哲也不会阻拦,三个多月来,宫里一切安宁。
此刻,皇帝将一封密信拿给玉儿看,说:“李自成还守着开封不放,势要攻下来。眼下明朝内外夹击,气数耗尽,迟早也守不住。”
大玉儿冷然一笑:“皇上,恕我多嘴说一句,咱们还是别急着进去,您想,李自成这么死咬着不放,受罪的是谁,还不是老百姓。一旦失了民心,还谈什么天下,至于咱们,本就是外来的侵略,这和自家人打自家人,是两码事儿。”
“侵略?”皇太极眸光深邃地看着玉儿。
“是。”大玉儿道,“满汉终究是异族异邦,皇上今日以炮火铁骑强融,但愿千百年后,两族百姓能骨肉相融,再不分彼此,大清江山才能千年永固。”
皇太极颔首:“入关后,朕会好好安抚汉民百姓,让他们明白,国还是国,家还是家,不过是换了个人做皇帝。”
风雪匆匆,转眼已是崇德七年二月,被困松山城的明将夏承德,秘密派人潜入清军大营请降,送来他的儿子做人质,愿做内应为清军打开城门。
多尔衮与众将商议,皆认为机不可失,不等上禀皇帝,便命豪格派左右翼兵马趁夜色爬梯入城,多尔衮带兵伺机,天一亮,清军即刻攻城,松山城当日即被攻破。
总兵邱民仰、王廷臣等被杀,主将洪承畴遭生俘,松山城陷落,明军军心溃散,至三月初八,祖大寿率部献城归降,清军占领锦州。
皇太极八百里加急,命多尔衮将洪承畴祖大寿等带回盛京,命豪格用红衣大炮轰毁杏山城垣,明军为保城中百姓性命,不战而降。
豪格又与济尔哈朗一起攻克塔山,自此,松山、锦州、杏山三城尽没,松锦之战告捷。
大清距离挺入中原还差最后一步,却在这最后一步上,皇太极宣布停战,不再向前。
想当年己巳之变,清军几乎打到北京城城下,如今眼看着胜利在望,皇帝却戛然止步,八旗上下皆不能服,豪格杀红了眼,被济尔哈朗拽回盛京,他跪在十王亭前问父亲:“皇上,为何不打了?”
皇太极悠悠站在大政殿上首,这个鹰扬天下的大英雄的身上,渐渐多出几分超脱之意,他淡漠地说:“你休息一晚,吃饱喝足睡踏实,明日崇政殿上,听其他人给你说说,明朝内部眼下是什么状况。”
豪格扬言:“臣明白,是李自成,一个土匪而已,待儿臣去斩杀了他,为皇阿玛五十大寿献礼。”
皇太极摇头:“回去吧,好好歇一歇。”
翌日崇政殿上论功行赏,豪格此战功勋赫赫,一改从前急躁莽撞,既能有高明的策略,又能很好地听从多尔衮的指挥,皇太极将此前从儿子身上革去的荣耀悉数归还,并赐金铸马鞍一副、蟒缎百匹。
皇帝也为多铎正名,说当日贬谪他去义州城,实则是为了躲过明军耳目,修建义州城,屯粮贮军火,在松锦之战中起关键作用。当庭恢复他亲王之位,赏还所罚俸禄,并另赐黄金千两。
朝散时,多铎昂首阔步地走出崇政殿,皇太极立在殿中多看了一眼。
大玉儿依然穿着宫女的衣衫从侧门进来,她端着汤药,见皇帝瞩目不动,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多铎和多尔衮几人刚走出去,只是一眼,她便明白了皇帝在看什么。
她多想对皇帝说,二十年前的皇太极,比他们更威武更霸气,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大将军,而再过二十年,他们必然也会老去,且绝不会比现在的皇帝强。
但这些话,若是说出来,又仿佛是将皇帝当小孩儿来哄,没意思。
“皇上,喝药吧。”大玉儿道,“温了不烫嘴,一口气灌下去才好。”
皇太极不耐烦地说:“朕是着了你的道。”
大玉儿曾不断地向皇帝描述过,当初姐姐是如何耐心努力地服药,皇帝若不从,岂不是辜负姐姐昔日的心意。
皇太极只能一碗一碗的药灌下去,自然这么大半年的折腾下来,身体的确好多了。
伺候皇帝漱口后,大玉儿便为他整理桌案上的奏折,皇太极站在门前,看着鸟儿飞入庭院觅食,但无功而返。
他想起了旧年春日,海兰珠在这里日夜照顾生病的自己,闲时会在庭院里喂鸟,大抵就是那时候记下的,如今这些鸟儿又来觅食。
可是,海兰珠不在了。
大玉儿光是看一眼皇帝的背影,就知道他在思念姐姐,每每这个时候,她会悄然退下,今日亦如是,捧起茶碗正要走开,忽然听皇太极道:“方才他们说的话,你听见了吗?”
大玉儿停下脚步,很默契地应道:“皇上说的是,洪承畴绝食誓死不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