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克承以为掌柜的爱财,遇上这样的好差事,自然得要到一定的推磨财才能开口。他摸了一缗钱搁在他面前,那掌柜的瞬间精神起来,可也不过一瞬,极为艰难地把钱推了回来。
他眼神恋恋不舍地又转了一圈才讪笑道:“这位郎君,不是某不识抬举,这不是打不打赏的问题。若是能说,您不赏赐,某也知无不言;可这话着实没法说,您赏下来,某也不能编扯瞎话来蒙您不是?”
赵克承看他一脸为难的模样,笑道:“掌柜的这话有意思,这世上还有不能议论的人?也不过说上一两句,难不成能犯了什么忌讳?”
那掌柜的连连摆手,这话可说不得,“您几位面相富贵,可晓得那京城有位禁军统领叫南铮,权势滔天。连龙翔九天的圣人也得看他的脸色,说白了就是地头蛇。可这地头蛇也得分三六九等,寻常的也不过富贵有气势,但这位南统领是长在皇城根下的,饮的是日月光华,看的是龙凤昭彰,那岂是一般人?所以,这一位是个议论不得的!”
长孙姒听完他这一番接地气的言辞,默默地转过身看身边不可说的地头蛇,面无表情,高高在上,真是失敬的很啊!
赵克承憋住了笑,继续问道:“那这镇子上的怪老头,也是你们这儿的地头蛇?”
掌柜的说那倒不是,“怪老头儿姓贺,非富非贵,乃是西渡口摆渡人。若是寻常的船夫那也没什么说道的,可谁叫人家做的是阴阳生意呢?那不得尊敬着!”
“什么叫阴阳生意?”
那掌柜的左右瞧瞧,压低了声音道:“大家都说他摆的不是渡,是人命。他是酆都城的阳使,盯上的都是官面上的人,无论好坏一股脑儿送进门!”
赵克承故作惊讶道:“这么邪乎?”先前那一缗钱悄默声儿塞进掌柜手里。
他攥紧了手里的钱,狠了狠心才道:“得了,某全说了吧,谁叫咱遇上了,都是缘分。某世代在这个镇子上,他来的那一年呐,某刚好十五六岁,常和人去水边玩。忽然有一天,他就出现在渡口,和别的人不一样,独自一个坐在船头,有人来就摆渡,没人来一坐就一天,也不和谁说话,就数他生意差,可他仍旧坚持。”
“后来那年打春,京城里有三个御史从河上过,失踪了。您猜怎么着?”那掌柜的打量众人一眼,又兴致勃勃地道:“三人过河前,听这怪老头儿说啊,官家人会被收走,一劲儿拦着。那三人不听啊,还把他打了一顿,结果没了。”
“再后来,又失踪了几位官家人,京城里的大官儿都来了,谁也破不了案子。老贺头儿也被拿去问话,无论怎么逼他都说是天意,无奈只能放他回家。不过您几位说说,青天白日的,站在西渡口约摸能望到河对岸,人打河面上一过上了岸再找,没了!这不是鬼神之力,能是什么?”
“失踪了这么多官爷,牵连的船夫真不少。前头不远是惠通渠,不穿官服来这儿巡视的官家人挺多,所以啊,这在河上摆渡的人越来越少,到如今就剩怪老头儿一个了。无论这官家人如何装扮,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摆渡前若说生死不论,那多半这官爷肯定一去不复返;若是他不言不语,也只是一路惊险,命还是能存下来的。”
长孙姒琢磨他的话,“按你这么说,这河也并非是遇上官家的就吞?”
掌柜的点头,“确实如此,没有外界传言那般神乎其神,逢官必死。说到底这河上还是老头儿说的算,他说生死没有不应验的,要不怎么说他做阴阳生意呢?”
原是这么一回事,若是这老贺头儿做的手脚也是说的通的,她接着问道:“就没人怀疑他故意为之?”
掌柜的叹了一口气说怎么没有,“怀疑有什么用,捉贼拿赃,不能说人坐了船之后没了,就怪船夫。官家人盯着老头儿也不是一两日了,什么踪迹都没有,最后不了了之。又过了二三年,说这老头儿撑的是妖船,上差勒令他待在家里,又派了另外的船夫来。您猜怎么着,不是翻船就是溺水,虽说没死人吧,但也不太平不是?耽搁了两个月,一看这河认人呐,没办法,怎么来的怎么撤走,又换那老头儿摆渡。所以,长此以往就流传开他做的是鬼神的营生。”
“那百姓过河时候,生死无论,他可曾说起过?”
掌柜的摇了摇头,“没有,平头百姓渡河向来很安稳,有不识水性的掉下去老头儿还亲自救他上来,没听说过谁失踪了。”
长孙姒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些不做摆渡的船夫,后来就不记恨那老头儿吗?”
“怎么不记恨?可也得敬畏鬼神啊,老头儿没啥,不过人家腰板硬,惹不起,心里念叨一阵,日子不也得要过?就前头,”他相西指了指,“镇子口进来第一家茶肆,那茶博士陀哥儿,他原先就是摆渡的,十四五年前年纪不大,心思很活络,日日生意兴隆。所以当年出事,头一个遭罪的可不就是他?砸了活计最后没办法,到了那茶肆里混口饭吃。”
掌柜的又摇头唏嘘,“想着靠了岸总该安稳些了吧?谁知道老头儿到他家店里买了茶点,掌柜的哪管谁和谁有仇,有钱岂能不赚?就叫他日日去送点心,摆脱不了,阴魂不散啊!”
这里头还有隐情,怪不得那陀哥儿对给老贺头儿送东西如此排斥,新仇旧恨堵在心口抒发不得,说起他的事来也是滔滔不绝,恨不得他们能从老头儿身上寻到些什么,捉走了事。
赵克承顺着他的话头往下唠,“是吗,那这么说最了解那老头儿的人,倒是这位陀哥儿了?”
掌柜说可不是,“不想见还得见,掌柜的爱财,伙计就得跑断腿。不过也就一打眼的功夫,等到掌柜的出去贩茶,他不就轻松了?”
赵克承想到那陀哥儿一个人自得的模样,不由得笑道:“茶肆里贩茶不是常事吗?这么说来,这活也不算过分。”
他说不是,“那茶肆的掌柜奇怪的很,通常很久一段时间都不去贩茶,若是心血来潮,能赶着天的去。不过也好,能避开很多麻烦。”
他接着问什么麻烦。
掌柜的撇嘴,“这镇子上最大的麻烦呗,茶肆掌柜一去很久,若是老头儿船上又出事了,问谁也问不到他头上。”
赵克承狐疑道:“按你这意思,连年过河后失踪的人倒是不少啊?”
掌柜的颠了颠袖子摇头,“难说啊,无论是做官还是曾经做官,到这一亩三分地儿都得听那老头儿的。两肩架的三股火匀停就能保住一条命,要不然,就得让东头七塔寺里的僧人超度喽。”他歪头打量众人,“看几位的打算,是要渡河去?”
“啊?”赵克承点点头,“怎么,这船我们坐不得吗?”
他又摇摇头,笑容有些勉强,“不是某说话不中听,几位客人一看就非富即贵,若真是官面的人还是趁早转驾北去官道,也就半天的时辰,从陆路走。虽然远了些,但安稳不是?”
长孙姒笑说我们并非官场中人,“家父曾做过官,早就告老还乡了。如今打京城探亲返家,听说这水路方便些才来,不想有这样的事。”
掌柜的啊了一声,琢磨了半晌才道:“某倒是没听说有官眷失踪的,都是做官的本人。倘若如娘子一行这样的身份,应当妥当。”
赵克承正要再问几句,就见那掌柜的一拍脑门,“哎呀,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几位客人快些上楼,关好门窗,又到了那老头儿发威的时候了。”
他说完先跑了,关了门又打开再三嘱咐务必谨慎。客栈里安静下来,王进维惆怅道:“听了一番,明儿咱们真不过河了?”
赵克承皱眉头,“要真吞官面上的人,几位可都不太平,七娘的安危是紧要的,咱们不能冒险!”
长孙姒却摇头,“听完他这番说法,我倒是对这怪力乱神之事有些眉目,只是不太确定。若真的就此耽搁了,这案子就没法继续了,咱们明天该渡河还是要去的。”
她说完,转头看南铮,“你觉得呢?”
作为雄霸京城的地头蛇做决定很果断,南铮道:“先去贺家周遭打听,再渡河。”
王进维听他这么说,尤不死心,挣扎了两下,“要不,明儿咱们去,留七娘和嬷嬷在这等消息?”
长孙姒说不行,“你们真要失踪了,我上哪儿找你们去,我同你们一道,嬷嬷就在客栈里。”
两人无奈点头,外头哀哀的嘶嚎声隐隐传来,众人面面相觑,回屋的步子都加快了许多。
终于把这个磨人的夜给熬过去,用过了早饭往贺家去。白日里的窄巷倒不如夜里那么诡异,只是少了几分人气。
贺家的门紧阖着,赵克承清了清嗓子才去扣门环,门没开倒是有个拎着笸箩的大娘打众人面前过,惊愕地看了他们一眼,还未等赵克承招呼她,一溜小跑转眼出了巷子!
赵克承僵了僵,倚在门上叹气,“看吧,连这巷子里的人都这么怪。别说问话了,就连……”
话没说完,身后的门突然开了,他身子往里栽,绊在门槛上,等他狼狈地稳住了,才听耳边有人问话,“这位郎君,方才是你敲门?”
声音干哑的似冷风中的枯树,从胸口逼出来一句,叫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