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哥儿如此配合似乎有些出人意料,看多了推三阻四的,如今这位几乎和盘托出,王进维转头望着长孙姒,眼神里满是疑惑。
长孙姒摇了摇头,她方才有意试探,见了他面上有松动的迹象,至于松动到何种程度那就不得而知了。她揣着手道:“你说说看,这个冤枉如何弥天。”
陀哥儿磕了一个头,“殿下,您是不晓得我家掌柜的平日里如何心善,单就救了这位素不相识的郎君来说,足以见得。”
原来他说的并不是老贺与南郭深之事,王进维格外失望。长孙姒也不在意,“然后呢?”
陀哥儿叹了一口气:“掌柜的自小孤苦伶仃,老贺对他有活命之恩,要他办的事从无拒绝。可您瞧他让办的那事吧,掌柜的虽然从未对某说起过,这些年多少也知道些,可他认理,说为了恩人赴汤蹈火再所不辞,某也劝不住啊。”
他又磕了个头,“殿下您明鉴,掌柜的他真不是刻意同老贺一道害人性命,他是为了报恩,这恩人说什么他可不得做什么?”
王进维道:“你现在知道为他申冤了,这事为何早不去报官?早一日,你家掌柜的也能解脱,何必等官家问到门上?”
陀哥儿道:“某倒是想说,可谁信呢?人人都畏惧鬼神,信了那老贺所言,某去同旁人说也是白费力气。若不是遇上殿下,某哪敢和盘托出?”
他说着和原莫大的委屈,情真意切,长孙姒笑问,“看来他们做的事情,你知道的一清二楚,亲眼所见?”
“不是,某也得看着茶肆。可过河时常死人,想想也都晓得了,哪里需要看见。”
她点头,“这倒是,瞎想么,怎么样都行。”
陀哥儿有些急躁,又磕了一个头,“殿下,某可不是瞎想。掌柜的每回回来都后悔,可又拗不过老贺的情面,日日两难。”
“老贺都是怎么通知他去帮忙?”
“就是某给他送点心的时候告诉某,某再回来告诉掌柜的。”
王进维斜眼看他,同长孙姒行礼,“合着这位也是同谋,按照律法也得连坐。没什么可说的了,先去报官吧!”
陀哥儿面色一僵,膝行了两步扯了王进维的衣角哀求,“这位郎君,咱们可不能这样。某说到底也就是个跑腿的,家主叫做什么可不得听令。这些内情某也不过是揣测,可这镇子上谁不这么想,只是没人敢说罢了。”
长孙姒垂下眼睛,“旁人可以说是揣测,你就不同,置身其中,传递消息肆意害人,怎么能说与你无关。”她起身,无意多留,“至于你有没有冤屈我们也管不了。”
她端着袖子转身欲去,果然陀哥儿一向平静的面上有了些惶惶,垂着手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她看一眼,接茬道:“贺家留不得,这茶肆也不应该留着,否则怎么对得起那些冤魂!”
王进维掂量她话中之意,在一旁煽风点火,“殿下说的甚是,老贺肆意害人甚众,当处以斩刑。可惜他死了,尸首验过也只能胡乱扔了。这二位到时候也应是同罪,决不可姑息。”
陀哥儿冷笑一声,“某为仆,私告主家有罪。如今不告密也成了有罪之人,某不服!”
长孙姒居高临下看着他,“你的罪并非是知情不报,而是和老贺通风报信。比如我们到这间茶肆的头一个晚上,你也不难猜出我们是官家人,所以借老贺送点心之便告诉他我们要渡河,叫他早做准备。”
陀哥儿连连摇头,“殿下这话说得好生有趣,诸位都在茶肆安坐,倒是能听见某和老贺的对话?某等他开门,把食盒递给他就回来了,半句话都没有说,如何通风报信?”
她笑,“自然是你随身所带的灯笼告诉我们,你到了贺家门前就把灯笼放下,等了许久老贺这才来开门。这当中,你的灯笼一直是稳稳地放在地上,纹丝不动,所以他开门的时候有一阵风将你的灯笼险些刮倒,你又把灯笼扶正了。”
“随后你把手里的食盒递给了他,如果按照你所说,你们一句话没说他就应该把门关上,你提上灯笼转身回来。而事实上呢,那盏灯笼在被扶正后一直没有动作,也就是说你把食盒给了老贺后他并没有关门,难不成你们一直相对站着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你那盏灯笼又倒了一次,你这才把灯笼提起来往回赶。”
她看着陀哥儿垂头不语,“你要说为你们掌柜的带消息,可他已经如你所说,贩茶去了。当然我们当时也只是好奇,你们说话如何也都很正常。可是你回来之后同我们说了什么,还记得吗?你说他探了一只手出来取了食盒,你没有功夫同他说话,也嫌他晦气,事实却和你说的恰恰相反。怕是每回这镇子上来的官家人,都是你给他通风报信吧,你家茶肆在镇子上第一间,外来歇脚的不在少数,周转消息最为便利。老贺要杀什么人,你就给他递刀,陀哥儿,你在给你家掌柜辩解的同时,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王进维在一旁一拍膝头,“对了,那天他还说老贺膝下无子,可他身上分明挂着一枚璋玉,时常见着,怎么能说没有。还有,”他似乎一下想起来诸多事情,“有人说自打老贺来,陀哥儿就在这间茶肆里,老贺见着我们第一眼倒是怪异的欣喜,还有他船上摆放碗碟的习惯和陀哥儿一模一样——”
他低着头打量了陀哥儿半晌,指了指木讷地转回头来,“殿下说过,这样的事情一个人做不来,至少两个人,旁人会泄密,所以至亲最好。莫非,这陀哥儿才是那老贺的,小郎君?”
长孙姒看着陀哥儿肩头一抖,冷笑,“这个你就得问他了,不过这位是个硬心肠,连见到自己阿爷的尸首也都无动于衷,倒不如去给他滴血认个亲。”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陀哥儿抬起头来,看着长孙姒冷笑,“某不忍他年迈常为此事奔波,便告知他一些消息,至于如何处置那是他的事情,与某何干?他那样的人,人人避之,某作为他的小郎难道面上有光吗?”
“你这说倒也可以理解,”长孙姒对王进维摆了摆手,“事到如今,你也不同我们说,你阿爷是曾为何营生,为何每年正月十六十七大肆祭祀,为何又要到陆家老宅去?”
他偏着头忿忿道:“他原是陆家家仆,陆家犯了事连夜逃跑,他就奉命守在那里,后来听说陆家一家死于途中。他记恨陆家为奸人所害,走火入魔,势要为旧主报仇,便有了如今的摆渡人;他要祭祀,某哪里知道为何会挑上这么一个日子?”
王进维直指着他,气不打一处来,“满口胡言,正月十六十七乃是南郭先生生辰忌,陆家不过是为了引人去为他翻案的地方,那里头的天王像,旧账本你敢说不是你们父子所为?从头至尾就是你们三人,如今一死一关,你极力撇清自己不就是想步你阿爷的后尘,为南郭先生报仇?如今殿下自京城到渭川,你有什么冤屈大可以同殿下直言,不比你在这苦苦死撑强的多?”
陀哥儿闷声不语,长孙姒也不避他,“京城半年内发生的案子想必你也知道,我从这里得知南郭先生有冤,所以顺着他当年行过的路找找线索。如果你信不过也是你的选择,但是你父亲同你这辈子豁出性命也要的真相,怕是要晚些才能大白于天下,或者你的下场也会同你父亲一样,被那些想掩盖踪迹的人截杀于途中。我言尽于此,明日便会乘船往惠通渠去,你好自为之。”
她施施然下楼去了,外头的热闹似乎散了一些,王进维抬眼往西瞧了瞧,低声道:“殿下,咱们真的不管陀哥儿了吗?”
长孙姒摇摇头,“这样固执的人不戳到死穴断然不会看开,老贺的死尽管给他当头棒喝,但是也不算刻骨铭心,你得叫他彻底清醒。不是还要捉那隐藏在咱们身边的人么,倒不如一石二鸟!”
她笑眯眯地抬头看南铮,“陀哥儿的命就先交给你了,咱们晚上见。”
他们二人打哑谜,王进维从来看不明白,也没那个胆子去细琢磨,万一郎情妾意被打断了,到头来长孙姒不定怎么收拾他呢,所以安分地跟着她回客栈去了。
齐氏在房中来回地踱步,见了长孙姒进来,“殿下,你上哪去了,外头乱糟糟的?”
她笑,“哦,没什么事,那怪老头儿死了,他小郎也冒出来哭丧,您说有意思不?”
齐氏有些惊讶,“他还有个小郎?”
“可不,谁也没想到,就是那茶肆的陀哥儿,据说老贺做的事情他也参与了。”
“还有这样的事?”
“上阵父子兵,”长孙姒摆了摆手,“我也乏了,等明儿再去问问他情况,或许南郭先生旧案他知道些。”说完,翻到榻上迷糊去了。
陀哥儿自众人走后一直呆坐在原地,一时哭一时清醒,长孙姒的话往他心口上戳,父亲为之奔波一辈子的事情就这么突然湮灭,心有不甘,可这位新晋的监国公主当真可信吗?
他挨在窗下迷茫,夜幕深沉也不愿挪个地方。有风来,吹得窗户吱呀闷响,他嫌烦,抬手猛地一推,窗户没有被关上,倒是被冲撞得更开,随之扑进来的还有一柄泛着寒光的剑,晃得他睁不开眼睛,颈下一凉,眼瞧着就要没进骨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