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的老丈花甲的年岁,须发花白,不是他那里能有什么新鲜的说辞,只是他这个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穿着灰白的道袍,头上用桃木簪子挽个髻,右手抱着尘尾,左手不是说书人惯用的拎儿木,倒是肃穆的三清铃,跟前还燃着一炉香,仙气缭绕。
长孙姒托着腮打专心致志听故事,小半个时辰过去了,周遭山呼海啸似的喝彩,打赏银子,茶肆的掌柜乐得花枝招展,跟在后头捡漏。
慕璟这才转过头来,笑眯眯地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长孙姒笑,“那你一早上就在这儿听他说?”
“不,”他搁下手里的杯子,有些惆怅,“这老头儿一天只说三场,请他说书的一早就得派人去他家,晚了都请不到。他每天早上固定在这里,今天下午和晚上的我还没打听到。”
她很好奇,又问:“为什么早上在这里?”
慕璟笑眯眯地显摆,“听说啊,他和他婆娘就是在这里认识的。说来也巧,他婆娘是汉王身边的嬷嬷,每日早间采买会路过这里,能见上一面。后来他婆娘过世了,他还是留着这个习惯。”
长孙姒看了楼下那安坐在矮几后的许老丈,正笑眯眯地同人叙话,“看不出来他私下里却是如此长情。”
“你以为无情之人怎么说出这么动听的故事?”他嫌弃她不知道诗意地享受生活,指了南铮又道:“你跟他在一起,都能修仙得道了。得了,我继续去打听下午和晚上那两场!”
他甩甩袖子下楼去了,路过那说书的老丈时还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老者还了个礼目送他出门。
长孙姒摇了摇头,慕璟这个人同谁都能亲近,还真是有能耐,她转过身来同南铮道:“就这么直接去问他话么?”
她这两日被刺激得多了,脑袋转起来也有些麻木。不知道这许老丈是否晓得自己娘子死去的真正原因,这么堂而皇之地去问,难免到最后不被人打出来。
南铮知道她的意思,索性直接替她做了决定,牵着人下楼一转眼到了许老丈跟前。他正在收拾他吃饭的宝贝,见着矮几上印上一片阴影,以为又是来问说书的事情,随口道:“某这便要回家歇着,去向不定。客人得空能再听上某说一段,也是缘分。”
没听人搭话,跟前的阴影也没消失,许老丈有些诧异,仰起头来看了他们笑道:“二位,这是找某有事?”
周围的人似乎知道他这个习惯,鲜少再有人来打招呼,长孙姒趁机低声道:“为了卫嬷嬷的事情而来。”
“当啷”,许老丈手里的三清铃跌在地上,黄铜舌敲上铜壁,驱魔散妖的清音一声响,他的面色极为不好,俯身将三清铃捡起来,用帕子擦干净搁在包袱里才缓声道:“那是某过世多年的婆子,怎么,二位问起她做什么?”
长孙姒索性开门见山,“听闻卫嬷嬷离世前神智不大好。”
许老丈哦了一声,将包袱系上道:“是不好,所以最后不小心跌了一跤,才没了。”
这和陈氏说的卫氏被杖杀大相径庭,她见他有条不紊地收拾包袱,不动声色道:“这跌跤的人,也会伤痕累累么?”
许老丈手一顿,在蓝布包袱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痕。他也没抬头,顺势将包袱挂在身上,“这某就不知道了,客人若是听书可来找某,若是问家事无可奉告,告辞!”
他转身出了茶肆,往西一转混在茫茫的人群里。长孙姒揣着手哀哀地望了一眼南铮,瞧瞧,说什么来着,没把咱们给扔出去就算讲情面了。
她正盘算着怎么能问清楚这件事,跑堂的茶博士溜达来笑道:“客人在老许这儿吃了闭门羹吧,您二位是不是想请他去家里说书?这老头儿别看面子上挺和蔼,私下里是个急功近利之人,哪儿银子多往哪儿钻。您二位着实想听,打听清楚下午晚上他去哪家,何必趁了他的心思?”
长孙姒斜眼看他,“急功近利,那他还日日往这里来说书?”
那茶博士脚步一转,一排茶汤满上才回身同她道:“小娘子这话说的有趣,咱这家可不比旁的,临着汉王府全靠汉王殿下月月接济。托个大说,咱们幕后掌柜的是这位皇亲,借老许两个胆儿也不敢不来!”
他拇指一翘,比划的都是豪气。身边两个吃茶的嘲笑他装腔作势,这茶博士急起来,“嘿,某这可不是装脸子。就说那老许吧,想当初就是个游方的道士,唱道情把渔鼓都敲破了也没讨着多少银子。还是原先汉王殿下身边的嬷嬷卫氏同情他,叫他在这里说书又嫁了他,要不哪有现在这么出名?”
那茶博士给客人续上茶,又接着道:“转了年卫嬷嬷病故,他没出二三个月就讨了继室,十七八岁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还新置了新宅子。他是人家祖宗的年岁,可天天跟伺候祖宗似的对那娘子,比对卫嬷嬷好多喽,人心叵测啊。”
听闲话的茶客直道狼心狗肺,长孙姒拦了那茶博士,递上散碎银子,“劳烦告知许先生的住处,请不到人说书,家里着实交代不过去。”
茶博士眉开眼笑,一溜手银子进了兜,“从这儿出去往东见着街口左拐,走不多远能瞧见个点心铺子,再往前数第三家就是,挺大的宅子。”
长孙姒说不对,“方才许先生是往西走的。”
那茶博士哼一声,“您快别抬举他了,还许先生,他往西那是给他家祖宗添置金银首饰去了。今日一银簪,明儿一金钏,日日不重样!”歇停下去的茶肆闻言又热闹起来,老许老来风流,艳羡讥讽,各式各样的说辞。
长孙姒同南铮出了茶肆,顺着茶博士指的路果然看见座宅子,院墙森森,她抬头瞧,唏嘘道:“这宅子少说也得一二百两,老许跟卫氏相识不过一年,卫氏去了二三月他就盘了这儿,原来说书还能挣这么多。”
南铮看她一脸艳羡的模样,揉了揉她脑袋,上前去敲门。隔了好大一会功夫,就听见里头骂骂咧咧,死鬼杀才,今日回来的怎么这般早?音调拔的高高得,叫人听了神台清明。
门开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娘子挑着眉眼侧身倚门。大冷的天,穿着坦领的衣裙,满头珠光宝气可与日头争辉,帕子一甩脂粉味香尘十里。瞧清了不是她口中的死鬼,一双妖冶的眼睛滴溜溜在南铮身上滚,掩唇娇笑挨过来,“哟,好俊的郎君,找奴?”
南铮面无表情,问道:“说书的老许可在?”
话落闪身,那娘子弱柳扶风似的身子没站稳,顺着他方才站的地方就摔在了一双靴子前。她抬眼瞧见了长孙姒,眼里尽是嫉妒,所以也没了方才那般好兴致,撑起了身子,盈盈一堆,飞了个冷眼来,“不在,头儿茶肆寻吧!”
“哦。”长孙姒垂头笑,“应声就成,不必行这么大的礼!”
“你……”那娘子眉眼俱厉地瞪着她,“哪里来不识礼数的泼妇,在我家跟前撒野?”
长孙姒躲开她艳丽的指甲,撇撇嘴踢开了许家的大门,“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劳烦许小娘子。”她原先只想在许家门口等着人,见着这位却再没那个耐心。
那娘子脸都气红了,从院里顺了个竹耙就来撵人,“滚出去,什么下三滥的……”
长孙姒从兜里掏了块汉王府的腰牌在她面前晃了晃,竹耙顿时没了气势,摇摇欲坠,那娘子眼睛里俱是惊恐,“你们,你们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又来了?
长孙姒不动声色道:“来与不来还要事先同你招呼?”
那娘子把竹耙一摔,索性顺地一坐,哭嚎道:“汉王府还要不要叫人过安生日子了?都说把事情忘干净了,半年一回,这还没到一个月怎么又来了?”
看来这许家跟汉王府渊源颇深呐!长孙姒垂头听她嚎,就听南铮继续道:“忘干净?知面不知心,怎么才叫忘干净?”
闻言那娘子嚎的更凶了,“那老乞婆的事情五年了,没完没了。老许知道那又怎样,如今安稳下来了,谁还惦记着一个死鬼和一个死鬼生前做的事情……”
她顿足捶胸地哭,浓艳的妆容更加诡异了。外头进来的老许看到这个场景,一脸心疼,抱住了心儿肝儿的哄,换来一顿毒打,眼圈黑了,颧骨也紫了。
长孙姒端着袖子望天,心想这事儿什么时候能完,便听着老许厉声一句呵斥,“又是你们,茶肆里没问明白,跑某家里来撒野,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娘子发泄完了倒是战战兢兢跟他耳语了几句,老许看过来时约莫也有些心慌,面上挂着累累的伤,叫人啼笑皆非。他眼睛一瞪,指了指,“甭蒙人,往日来的可不是你们年轻的,看你们贼眉鼠目的样,令牌也是偷的吧?”
长孙姒掸了掸袖子,看着他色厉内荏的一副嘴脸,冷笑道:“这话若是叫孙嬷嬷晓得了,你会不会和卫氏一般的下场?”
老许闻言目中的怒气瞬间化成了惊恐,撇下了怀里娇花似的娘子返身把门阖紧,这才跪在地上磕头,“是某不识抬举,可某这些年连那老乞婆半句都没有跟人提起。你二位在汉王府也知道,孙嬷嬷时常派人来问,当真没有啊!”
长孙姒不过顺着他话里的意思,想了一圈王府里的人这才冒险抛出孙氏,不成想歪打正着,戳中了他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