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官默默地对那位神叨叨的赵使君抱以同情的目光,甚是有礼地请他来见长孙姒,隔了三五步远看着他胆战心惊地跪下,这才来同长孙姒回话。
她扭头看了赵知方一眼,也不说句话,吓得赵知方冷汗森森。天底下关于这位殿下的传言数不胜数,当然暴虐成性,不守规矩这种才是深入人心的。那么,她如今叫他来,是前者还是后者?
想想自己为官二十余年,小错什么的可以忽略不计,总体来说没什么大错;虽说算不上清廉公正,但是做到刺史的位置也绝不是单凭偷奸耍滑,所以长孙姒初到汉州,应当没有什么拿捏他的把柄,那么就是后者了?
她看上了他?什么时候的事情,也太过于骇人听闻了?要是真的,他该怎么接受?
他低着头胡思乱想,前头那位始终不言语,他心里的这种想法越发的强烈了。既然如此,偷偷看一眼应当没什么关系吧?
赵知方鼓足了勇气抬起头,猛然间撞上长孙姒打量他的视线,绝不是意料之中的倾慕,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赵使君,查案的手腕古怪,这心思也异于常人么?”
他一个激灵,震得神台清明,煞白了一张脸连求饶都说不出口。
长孙姒冷笑了一声,收回了视线,“昨日赵使君到汉王府查案,如今一天已经过去了,有什么进展么?”
“回,回殿下的话,”他伏地请罪,惯用的话打嘴边一绕就说得松快,“臣还在尽力追查当中,相信不日就有眉目。”
“尽力追查到哪一步了?”
她似乎并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好糊弄,听些个积极向上的好话也能宽松下心来,她要的是一个确切的结果。赵志方有些茫然无措,怎么新皇登基之后,这朝堂的风气变得这么快,谁也没提醒他如何适应。
长孙姒仍旧紧追不舍,垂着眼睛看他额角都是冷汗,“赵使君怎么不说话呢,凶手既然没有眉目,死者陈氏也没有消息么?”
一个王府里遣出去的婆子,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的,无非是平日里作恶多端,如今消了气势谁都来落井下石,这种事情哪里值得深究?
可她问了,他又不敢不搭话,不过说句实话应当没有多大错处,“臣,臣觉得,一个年迈的老婢,大抵是寻日里得罪了谁,如今赶来落井下石,只要找到她的仇人便可。王府里人多,臣还没有来得及一一细问。”
“哦,”长孙姒慢悠悠地应了一声,看着祭奠的官员缓缓地移动几步,她捏了捏手里的佛珠又问道:“那凶器呢,凶手离开的路线,还有陈氏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回道王府,赵使君这些也没有问么?”
赵知方:“……”
他额头压在手背上,冷汗渗进了方砖。早知道昨日就托病不来了,如今骑虎难下,上赶着把自己的短处亮出来给别人瞧,这辈子的官恐怕是做到头了!
长孙姒瞥眼看他,“赵使君昨日借助司南断案的方法有意思,不知道打哪里学来的?可给自己算一算流年如何,这辈子至高官居几品,”她俯下身子看着他哆嗦,“今日,是否出的了汉王府?”
“殿下,臣有罪,有罪,”他忙不迭磕头,惶惶的解释:“殿下,臣前些时日轻信了一个游方道人,他曾在臣的家中小住了一个月,算卦占卜无一不精准,是他传给了臣这门技艺。只说有了辨识风水的能力便能在维护一方平安的事情上游刃有余,臣心中也是记挂汉州百姓,才向他讨教了这门学问!”
这真是个好借口,长孙姒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这么说来,赵使君还是对汉州居功至伟啊,那位道人还教了你什么?”
还教了一个安身立命的法宝,只是时候不到他不敢轻易拿出来,大着胆子摇了摇头说没了,“臣想为汉州百姓出一份力,才被那妖道的疯言疯语迷惑住,殿下明鉴!”
她啼笑皆非,“你这么大年岁了,又不是垂髫小儿,他说什么你就信?看来这汉州刺史是委屈你,我瞧汉州这里道观甚多,要不赵使君随便去一处清修吧,指不定能羽化登仙呢!”
赵知方大惊失色,也顾不得脸面哀嚎连天只求殿下恕罪,引了围观的同僚嗤之以鼻。他忽然想起袖中藏着的保命符来,颤抖着手翻了几回才翻出密封的信来,他看了两眼,决计破釜沉舟拼死一搏,高高举过头顶,“殿下,臣有苦衷!”
烟官打量了两眼,伸手接了来,拆开一看是两幅图,第一张画着几层院落,各间屋子添了注解,什么佛堂,书房,天王像,古里古怪;第二张画着几丛密密的……酸枣树?可旁边仍有详细地解释,枣树单株生,干高横枝少;酸枣树干矮,多株丛生,与枣树有异。
这是什么意思,赵知方原先是个花匠?她不解,却瞧着长孙姒看得出神,难不成这里还真有什么苦衷吗?
长孙姒翻来覆去地瞧,将信封好捏在手里,不动声色地问:“这信是哪里来的?”
赵知方不晓得她是喜是怒,那道士曾说这信可以在以为贵人面前助他渡过难关,如今长孙姒面无表情,到底是真是假,他心头忐忑,只得据实回话:“是那妖道,说将信搁在臣这里,能在紧要关头,帮助殿下!”
“帮助我?”长孙姒斜他一眼,这信上所画之处分明就是渭川被付之一炬的陆家旧宅,那道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如何知道这个去处,还费尽心思地来告诉她?为什么要选择赵知方?还是说赵知方和当年南郭家的案子也有什么牵连?再或者,只是在这一场精心布局的收尾,为了赞扬她完成这个局给的一个奖赏?
赵知方见她捏着那个信封没什么表情,看着模样好像还不如方才,不免对那道人有些失望,“他只说让臣把这封信给近日到汉州的一位贵人,臣一想可不就是大长公主殿下?昨日事情突然,臣不敢冒犯,这才……”
“是么,”她转过头来看着他,“那道士生得什么模样?”
赵知方摇了摇头,“他带着帷帽,臣着实看不分明,不过身量不矮,声音显得很年轻,二三十来岁,通晓山河地貌,学识渊博。”
又是个戴帷帽的,她皱了眉头,“一个不曾见过面貌的人,赵使君竟然轻相?”
他磕了一个头又道:“说来惭愧,那一日出门偶遇,那道人对臣的身世,忧心之事知晓的一清二楚。臣当时就信了他一回,是臣认人不清,殿下恕罪!”
信个游方道人是他脑子不清楚,她也不过多计较,只是有一点很好奇,“你有什么身世那么隐秘,好像叫他晓得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
四十来岁的人被逼到这个份上,他涨红了一张脸,茫然地看着她探究的目光,这话怎么说的?
长孙姒试探道:“你有隐疾?”
赵知方:“……”
她再接再厉地打击他,“那道人说能治好你?”
赵知方一个头磕在地上,哭丧着脸道:“殿下明鉴!”
长孙姒撇了撇嘴,这事跟她有什么干系,明什么鉴,她把信塞进袖子里,“有病就治,不要贻害一方百姓!”
赵知方简直听见了晴天霹雳,就说那道人是个妖道,什么保命符最后把官也丢了!
他神情萎靡的被人拖走了,新添的白幡在廊檐下飘摇,偶尔挡下散来香烛烟气,长孙姒端着袖子看着被吹得上下翻飞的纸钱被雨水敲落在地上,烟官递了盏茶给她,也没见她动弹,她叹了一口气随她去了。
入了夜,祭奠的官员逐渐散去,长孙姒这才起身,两条腿在身子下压得久了,步履蹒跚。
她也没叫烟官扶着,撑着廊檐下裹了蓝锦的柱子一点点往灵堂挪。慕璟瞧见了便要来抱她,她抬眼看他,生生叫他止住了步子。
南铮垂着眉眼,看她慢吞吞地行过来,进门时还冲他勉强地笑了;进了香站在屋子里,瞧见白裙子上站了泥点,俯身拍了拍未果,茫然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他取了浸湿的帕子来,蹲下身给她擦拭干净。她一直低着头看他,抬眼时正巧看见她暗淡的眼睛,叫人来将帕子取走才握了她的手低声问:“是不是有事对我说?”
她想了想,才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也不急,牵着她往外走,“去用些晚膳,你再好生和我说?”
灵堂的侧殿没有人,搁了热腾腾的点心,他夹来什么她就乖巧地吃下去,不急不缓。南铮摸了摸她的发髻,她从袖子里将那封信取出来,哑着嗓子同他说话:“今日问了赵知方,曾经有人给了他这两张图。”
他说知道,“是陆家的宅子。”
她点头,“特意提到枣树与酸枣树的区别,我不明白什么意思,你知道么?”
南铮展开图看了看,摇头道:“当时,我也以为是枣树。”
“长得是很像,我向烟官说了那树的模样,她说陆家宅子里就是酸枣树,只是奇怪为什么要独独指出这件事情?”
她抬头看着他,“说明什么呢?两个很相似的东西,需要仔细分辨才知道答案?可是至今为止我们在南郭案子中并没有碰到什么相似的人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