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往的人许是安逸久了,瞧着星点小火焰只当有热闹,结果火势越来越大,地面的草新绿,可仍有些遇之即燃的枯草,以不可阻挡之势迅猛地往人群里扑。围观的人这才大惊失色,四散奔逃。
王府的苍头女史还没从世孙坠树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又一波意外蜂拥而至,也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把众人从迷茫里解救出来。来不及从湖里取水,各自搬了锹镐毡布,溜着火势的边沿铲草翻土扑火,另一面分了人手护王府里的贵人离开。
等有人从滚滚浓烟里踉跄露面,已经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衣衫被烧了不少,余下救火的接着陆续出来,互相搀扶,有个伤重些的被两个人抬着,脸上凌乱的黑灰,纵横交错分不清面目。
一连出了两场乱子,管事的连华氏的面都不敢见,低眉顺眼地将伤者和郎中一并打发走了,治伤的,查火情的,来回穿梭。诸事安排妥当,往华氏跟前一跪,大有赴死的念头。
女眷缩在家仆围成的人墙后头,髻歪钗斜,漂亮的衣裙也起了褶子,风华不在。华氏望了一眼浓烟缭绕的林子和躲得老远的看热闹的百姓,皱紧了眉头。回身指使女史将新出锅的七宝羹盛在三彩碗里,祭拜天地供奉神明,又分给了众人,余下的布施城中的乞丐,这才甩袖离去。
热闹的林子瞬间安静下来,柳枝间穿梭的阳光把朦胧的烟雾撕开几道口子,还能看见烧焦的树和乌黑的草地,几个管事的站在湖边正和闻讯赶来的候吏交代事发的情况。
长孙姒卷起衣角就要随着南铮一道进林子,慕璟快她一步将她挡在身后,“火虽然灭了,但是难保哪里没有残火,当心别燎了自己。”
他边走边探出手来,长孙姒没理会,他也不在意,“方才就是你们早先坐的那处起的火,幸好你们离开的快,烧着人可不成。哎,我说,这火别是你们放的吧?”
他们离开到坐在另一处树下,短短的时间,没人经过或者靠近那里,草地却能瞬间点燃,只能是纸片上涂了什么易燃的东西,搁在阳光下时间长了,林子又干燥,起火也很自然。
尽管不是他们刻意为之,但是几乎可以算作因他们而起,她如今可以断定崔渊不顾危险从树上取下来的,不单是一个纸片船,而是这场意外的真凶。
她给了他一个你想多了的眼神,“我们没事烧林子?哄孩子玩手笔未免太大了。”
慕璟笑笑,“那说不准呢,渊哥儿瞧着聪明守礼,可终究是个六七岁的小郎君。何况又生养在王府,怎么说也算得上光明正大的纨绔子弟,烧烧林子这种事情也很正常吧?”
她抬头望着迷蒙的天格外怅然,若是按照这种说法,长孙衷就算把永安宫付之一炬也很正常么,毕竟天子一怒,难以想象。
她又往里走了几步问道:“再纨绔也是个小孩,我瞧着即便不是七夫人,他阿爷也不会放任他到这种地步吧?”
慕璟闻言好奇,“他阿爷?你才来两天就见过他阿爷了?”
长孙姒看着南铮在头前围着他们曾经坐的地方踩了几圈,这才笑道:“我这不是问你么,刚来两天就有个孩子腻过来,什么该说不该说的,我还没有准备。你呆的时间挺久,来露个底啊!”
他甚是遗憾地摇头,“露不了,只听说渊哥儿是渝王世子的长子,他阿娘生下他之后身子一直不好。世子心疼,夫妻二人就搬到清静的庄子上养病去了。孩子就被七夫人带在身边,疼爱的不得了。至于世子,我连他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斜他一眼,“疼爱的不得了?”
七夫人待这孩子究竟有多好她不知道,只道面上看来的宠爱差不离是做个样子,方才出了两场意外,七夫人对待崔渊的疼宠可谓点到为止,疏离有加;而崔渊对她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神情里除了恭敬外干净的很。
当然了,并不排除这祖孙二人有别的打算。若是这样的话,利用一个孩子来试探,她觉得那位七夫人的手段未免上不了台面。
慕璟不知她所想,盯着南铮看了半晌也没得出所以然,回过头来道:“可不是,王府上下哪个不知道七夫人溺爱渊哥儿,比他那亲生的阿翁待他还要好!”
他看她若有所思,又笑道:“也不是说渝王对他不好,只是一心求仙访道的,对这个嫡孙照顾方面难免有疏漏,这一家子真是!”
长孙姒蹲在地上用马鞭戳了戳烧焦的草,不经意道:“谁没有几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啊,家经不好念啊不好念。”
这下谁也不说话了,彻底冷了气氛。她抬头时,逆着光眯起眼睛,慕璟那张脸就显得晦暗不明。她摇摇手,挥走弥散在鼻息间的焦糊味,笑眯眯地道:“哦,我是说渝王府里的事,你别多想!”
他笑得无奈,“你很清楚我的软肋,这么不经意地扎一刀,真疼啊!”
她被焦糊味熏的头昏脑涨,也没工夫和他闲扯,敷衍道:“兄台,你可别逗了!该随着王府的人回了吧,别等着那位严先生来催,急赤白脸的!”
回程的途中,慕璟又被七夫人叫道头前陪着叙话去了。长孙姒和南铮骑了马随在最后,她悄悄将指头伸过去给他瞧,一小撮草木的灰烬,微微地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他垂下眼睛,从袖子里摸了包的密实的巾子,其中的粉末与她手上的别无二致。长孙姒凑过去闻了闻,将指头地上的粉末在巾子上擦干净,笑眯眯地道:“硝石,硫黄粉,还有炭屑,多少年没见着的稀罕物了,量若是再大些,都能炸了那片林子!”
南铮嗯了一声收回手,任那些粉末被风卷走,巾子上还留下些灰黑的印记,然后慢条斯理地把巾子齐整地折了几道放回袖子里。
她一直注视着他的动作,顺着他苍白的指头能看到马前走过的百姓,沉浸在上巳节的热闹里,或许有从城郊回来的,说着几件怪事却并不知道方才的危险。
她笑道:“你方才在林子里的模样,看起来心情很差!”
他没有否认,认真看着她说是。
她有些惊讶,他这才缓缓地道:“灌顶经说,如果在临死前膜拜过十方三世诸佛的人,无论托生何处,都将遇上佛陀,劫难所造的报应都会解脱。”
“所以呢?”经此一劫,往后笃信佛学了吗?
他的广袖覆上她的手,垂下眼睛望着她,“我的佛陀若是有危险,那我该怎么解脱?”他安静地说话,掌心微合,恰到好处带着无比的执拗。
“咳!”
他正儿八经地诉说心意,她竟然觉得颇为羞涩,撇开眼睛能听见心花怒放的喜悦。这个季节,真是太容易动心了!
答应给崔渊画几张图,结果因为南铮的话,长孙姒只顾捧着脸偷笑。以至于华氏身边的女史来请她陪世孙叙话时,连个模样都没有勾出来。
出门就碰上摇着扇子到处晃的慕璟,死缠烂打非要随着。她厌恶地将他甩在身后,路过南铮的屋子,看他正坐在矮几后捧着本书,对这厢的动静恍若未闻。
慕璟在他面前流连了半晌才撵上来,“哎,他看什么《三十六水法》,这是要炼丹么?感情年岁不大,倒是想着长生不老呐!”
长孙姒不理他,心里却有了计较,早上失火的方式过于独特,不得不叫人往旁处想。她越不理他,慕璟越是絮叨问话,直到到了华氏面前才收敛些。
高髻云鬓,环佩叮当的美人坐在软榻上饮茶,见着他们来才命人撩开了帘子,也不避讳,笑语嫣嫣,“慕中书倒是同孙二先生相处的甚好!”又把崔渊招呼到跟前道:“一早便闹着要见先生,如今先生来了,还不去拜见?”
长孙姒回礼时,崔渊已经扯了她往置好的卷头案前坐。她依照他的要求,勾了几张图来,小郎君欢天喜地地捧着个华氏和慕璟瞧,华氏摸了摸他的头对长孙姒道:“这孩子独爱这些,有劳孙二先生了。这些时日大王不在府中,改日定当好生相谢。”
她回说不敢,“大王学道问经,自然不是我等凡俗可得见。”
华氏笑,“先生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大王爱山水,他游玩起来连身子都不顾不上,真不是怠慢。”
她应了一声,试探道:“大王何不请些仙长过府,也好免去奔波之苦?”
华氏摇了摇头,“大王身边倒是有个仙长,十来年了,偶尔在府里练练丹药,服食之后能强身健骨。不过他总劝大王多出去走动,丹药才能尽数有用,这不两个一块结伴去了?奔波与否,还是看个人喜好罢了。”
长孙姒应了一声,心思在炼丹上盘桓,炼丹药也需要硝石硫黄,难不成今天失火这茬是有意为之的提醒?渝王炼丹还炼出问题来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搭没一搭和华氏叙着话,陪着崔渊直到天黑。回去的路上慕璟呵欠不断,饶有兴味地问道:“渊哥儿怎么同你那么亲近呐?”
长孙姒端着袖子哼道:“哪个孩子跟我不亲近,衷儿……”
慕璟挥挥扇子打断她,“得了,圣人跟你是亲,可上回那碗毒药他最终还是端给你了。阿姒,有的时候,天真的小郎君也不得不防啊!”
那件事终究叫人心寒,她勉强笑问:“你觉得崔渊也会给我一碗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