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功曹瞧二人没有反应,觉得他们轻视了事情的严重,接着道:“每回这样的商队来,总要引起纷争。这个说折了胳膊,又来个说跛了腿的,谁该多谁该少?最后受了伤都没银子治,甭说缴田税。赋税收不齐整,县官捉了闹事的,那些老者越过使君求到王府,大王心慈又将那些人放回,最后连累的是使君。”
长孙姒看他愁眉苦脸的模样问道:“既然有矛盾,你们使君不过问?”
程户曹摇头,“如何不过问,可是问的过来么?商队只是来采药,又不能时刻派人随着。进山引路都是百姓自愿,何时去何时回也问不明白。”
她眯了眯眼睛,“那依着使君,央大王又如何?先缴了赋税,他们闹便由着闹?”
程户曹辨不得她的意思,讪讪地笑了笑,“某也不是这个想法,使君颇为忧心,时常派人劝阻,实在不成贴补了,就盼着少些矛盾。可先生也晓得,这样的事情少不了,使君他,也是有心无力呐!”
她又问道:“这些客商呢,留了银子便离开了吗?”
他点头,“都是从别的州府来的,有过所,缴了税,不过来找些虫草,贝母,回了便能卖得好价钱。愿意赏给引路人银子,算是有心思。有些呐,就随手撇下碎锻破锦,身边都带着侍卫,能奈他们何?”
她笑,“带着侍卫,还有仗势欺人的?”
“您别说,还真有!”
程户曹凑近了低声道:“前些年听说是打京兆府来的的商队,带了许多人,赶了十来趟车,沉甸甸的。山路不好走啊,就得村民帮忙,有几个不守规矩的想着偷看被阻止,后来同行的十来个人险些丧了命。都说是那商队的人捣的鬼,细查之下,是他们自己误食了野菜,可您想都是久居此地的人,哪会这么巧?”
京兆府?她觉得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什么时候的事?伤了这些,客商也没有补偿?”
他哼一声,“补偿?这些商人只顾得上省本钱和不招是非,遇上这种事情跑的比谁都快。头天歇在渝州城里,可转过天来连人带车没瞧着一个。这事还是某听使君说的,十一二年前了吧,不过后来没有这么大的客商来过。”
她觉得挺遗憾,“十来趟车都沉甸甸的,是采了多少草药,怎么就不来了呢?”
程功曹颇为怪异地看着她,“当初惹了麻烦走了,最后还是使君派人安抚了那些村民。若是不合村民的心意,到王府跟前说上一嘴,咱们使君是有苦难言,宁愿不来啊!”约莫是觉得他们这种在王府里养尊处优的人体会不了民间疾苦,他再不开口。
临原村口很安静,还能瞧见三五个十来岁的小郎君赤脚踩在草丛里嬉闹,各自身后跟着憨憨的牛羊,循着马蹄声回身好奇地张望,然后又聚在一起说了几句,眨眼跑没影了。
程功曹一拍腿,“坏了,准是又闹起来了,快走快走!”他着了火似地甩鞭,飞扬的泥渍里一转眼到了村子一处小院跟前,还没下马就扬声喊里正。
门前的篱笆一撤,出来个五十来岁的老丈,见着人就要下拜,程功曹跃下马来一把搀住了,同样问题反复地说,两个人苦着一张脸望着对方,尴尬无比。
程功曹指了指南铮和长孙姒,“上回某同你说的可计较了?二位是渝王府的先生,专程为了这事来的,今儿若能咱就定下,老实地把田税缴了,省的闹心。”
那老丈探着脖子打量人,也没敢细看,比了比手把人让到院子里。程功曹趁着机会回过身来低声道:“前儿咱使君想了个法子,每回因着进山分银子不均闹事,索性把这些能进山的人聚在一起,成立一个进山的团练。不过不是练兵,只不过把他们聚在一处,选个都服气的头儿,往后就专管这事。这样一来,免得每次打伤了闹事了,交不齐税!”
长孙姒点头,“为什么之前不定下?”
程功曹拱了拱手,“这事年前就提了,倒不是某说大王的不是,大王时常不在府中,某等又见不着七夫人,回回被府里管事的打发了。这些村民呢,就信大王,若是王府不来人,总以为刺史府要把这些年轻力壮的抓去充军,哪让啊?打不成,骂也无关痛痒,您说怎么办!”
她笑笑,“如此说来,大王在渝州百姓心中的威望颇高啊?”
“那可不,”程功曹让了个宽敞的地儿给他们,“甭说渝州了,附近的汉州,泸州,再往北点的益州啊,都认咱们这个大王!”
说完,他又和那里正说道团练的事儿去了。长孙姒笑了笑借故出门,低声同南铮道:“你说,会不会剑南道这片儿都只知道渝王,不晓得圣人?”
南铮配合地点头,“看来确实如此。”
“成立个团练?”她回头望着和里正讨论的热火朝天的程功曹,“配上刀和箭,练个几日,扯出去就能上阵杀敌。渝州这位刺史可真有意思,渝州的团练使做的不过瘾,还要在这山脚下练兵么?”
他嘲讽地笑了笑,“在这个只认亲王的州府,成立团练,未必是刺史一个人的意思。”
“也是,”她点头,“这么有心思,说不准这样的事不止一回。”
她抬头时正巧看着前面的院落,有个少年郎君露了青紫的脸面,见着人小心翼翼地阖上门,躲进屋子里去了。
那家院门没有关紧,南铮抬手推开,她东瞧西瞧,问了声有人没有。过了半晌,主屋的门吱呀闷响一阵,里头出来个七十来岁的阿婆,拄着根树枝站在门根儿,一手撑在腰背上,眯着眼睛问找谁。
长孙姒缓声道:“我们是渝王府的人,方才见您家里有位受伤的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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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没说完,就被那阿婆打断了,“哦,是受了点伤,不打紧。没事的话,还是请回吧!”
她有些意外,看来渝王的名号在这阿婆的面前并没有那么好使,“哦,我们随身带了伤药,可以给您那位小郎君医治,不要银子。”
那阿婆住了脚步,慢吞吞回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们,犹豫再三还是放他们进屋了。巴掌点大的屋子,墙壁上还有雨水浸透的霉点,墙角散落着弯曲的霜痕;窗下靠着一张破旧的木床,床上正是长孙姒方才看到的那个小郎君,十二三岁的年纪,鼻青脸肿,警惕地望着他们。
长孙姒从兜里掏了药给南铮,他卷了衣袖去给那孩子抹药。那小郎君抗拒得很,一个劲儿往阿婆身后躲。那阿婆看了看南铮手里的药瓶,接过来三把两把揉在了那孩子的胳膊腿上;伤口斑驳,渗着血珠,他咬着牙一声都没吭。
“谢谢!”阿婆把小郎君塞进被子里,请他们到院子里送上一碗冷水来,再没有方才的排斥。
长孙姒接了端在手里,看着坐在石碾上的阿婆问,“他年岁不大,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哦,没打过人家。”阿婆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前儿和十来个小崽子领了一波人进山,得了二两银锭子。人多分不过来,他年纪小,没抢到!”
“哦,他爷娘呢?”
“死了,”阿婆用树枝杵了杵地,接着道:“他阿爷十来年前应了个大客商进山,吃错了野菜,回来隔不了半个月没了;家里没银子,他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了。”
她皱眉头,“听说那次吃错了野菜的好些……”
“差不离都没了,”阿婆挥手,比划了个大圈,削尖的树枝险些攮到长孙姒脸上来,“能熬得熬到现在,成了个傻子,走不利索路,说不清楚话,还不如死了!”
“怎么就吃错了野菜?”
那阿婆冷笑一声,“瞧着银子不要命,听说那商队很大一个,前后十几趟车,伙计都几十,可都撒手不管,推车的都是村里的人。车又沉,雨天山路,说好了每人五两银子,据说有人听着车里有叮当的动静觉得奇怪,想看被发现,扣了一半的银子;最后又说他们吃了野菜身子不行,险些耽误,连银子都不给了,就留了几匹布。”
“刺史也没过问那商队?”
“都说了自讨苦吃,谁来问!”阿婆显得不耐烦,摆摆手,“何况商队下了山,在城里住了一宿,天亮再找人,影子都没有,怎么问?”
长孙姒望着她屋后绵延的山,又问:“这山里除了草药,还有什么值得采的么?”
“那就多了,开了春到处都是野味,还有野菜,”阿婆回头望了望,终于有了笑意,“传说山里还有大片大片的地霜,你们知道吧,也是药,还有道士去找来炼丹呢。”
她心思一动,指了指里屋的墙角,“阿婆家里也有地霜?”
“对对,秋天的时候倒是有不少,扫下来泡完了晒干卖给那些郎中。”她显得很高兴,“城里有个姓胡的郎中收地霜价钱很高,每次都卖给他。怎么,你们也有地霜要卖?”
长孙姒说不是,“方才那瓶伤药给你家小郎君用上,我得再去郎中那买一瓶。”
“哦,”阿婆点点头,指了个方向,“你们进北城,过两条街就能看着他家的药铺。不过医术不好,那些吃了野菜的人就是找他瞧的;商队的人也找他看过病,一夜之间也都跑了,我觉得他不是好郎中。”
她还要问,就见那程功曹匆忙地找来,团练的事说得差不离,叫二人去压着阵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