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年岁尚小,对陈年旧事不甚了解,何况进京之初连你阿娘都被世宗蒙蔽。南郭案是他们的心头刺,更不会对你提及。如今你不过凭借寥寥几桩案子追到渝州来,这般聪慧,若是你舅父尚在世也甚欣慰。”
崔荀立在洞开的半窗前挡住了明媚的日头,在矮几上拖来长长的一道暗影。长孙姒默不作声,却抬手将誊抄的几页《清静经》整理出来,崔荀回头时,她已经将它们凑在烛台上付之一炬,烈烈的火光印出她的笑容。
他转过身去,颇为遗憾地道:“我既然答应给你一整日的时间计较,便不会做他法,你这又是何必?”
她眼瞧着一沓纸在铜盆里变成絮絮的灰烬,这才抬眼道:“门上之锁,防君子不防小人!”
崔荀无奈摇头,“在你眼里我竟是小人?”
“我百无聊赖时尤爱随手写字,王叔捡这个时辰来难不成只是为了问一问我今日用的金花胭脂可否顺心?你也说了,自古以来胜者为王,可惜和君子沾边的君王从无长久,若王叔是我会作何想法?”
“伶牙俐齿!”
崔荀重重地将茶盏掼在窗台之上,“自你入府以来,桩桩件件我都直言相告。若无我应允,你同南铮连府门都进不得,更别提在王府里大施拳脚。”
长孙姒摊摊手,不屑道:“你让我们进府不过是用来证实你的想法正确与否,另一则,让我亲眼看见你长达十几年的绸缪好彻底死心,才能为你写一封让你名正言顺进京的降书。”
“你这么想,也没什么错处。”
崔荀望着窗外大好春光,壮志难酬的愤懑一夕间就要翻覆,难免有几分得意,“每年自我府中到各州府的军需兵刃不计其数,偶尔我也会亲自运送些火药弓弩,顺道瞧瞧他们练兵是何状况。这些年更迭三朝,到了如今只要我一声号令,天下各州道何人不影从。连上天都怜我,阿姒,你又何必逆天而行?”
姚濂曾说不论年长年幼,郎君都会有建功立业的心思,如今可算感同身受。她领略了一番他言语里的豪情,意兴阑珊地道:“就算我顺应天意,可阿爷已经驾崩三年,天下都依附于你又如何?你这个仇报的也不甚尽兴!”
他不赞同,面目一半在明一半在暗,显出扭曲的快意,“能在你阿爷死后让长孙一脉再无后人,你不觉得这比推翻他的权势更为有趣么?”
“……着实有趣!”
泄私愤的大多有着相同的目的,而缘由却是千奇百怪。依照崔持仪曾经的说辞,崔荀这样的应是恨世宗到骨子里,但凡和长孙沾边的就得毁之殆尽,长孙奂是,长孙衷是,她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这降书无论写是不写,他都不会留活口。当然现在不是用求证来惹怒他的好时机,毕竟有短处被人津津乐道并不是光彩的事。
崔荀似乎猜到她的想法,安抚道:“不用担心,你与长孙家的人不同,自然境遇特殊,最后我会留你一条性命。”
“有什么特殊,不过王叔攻进永安宫时还需要我这个幌子;再者,陇西李家你还是忌惮几分。”
她笑笑,重新斟了茶,看着杯盏里模糊的人影,“我若没有这两重身份,王叔还惦念么?下场只怕会同我那与世无争的五哥一样,服毒自尽!”
“你这话说的不妥,我在汉王府留下的线索已经足够,是你抵不住好奇去逼问他。”
崔荀看着她隐忍的模样,颇为自得,“我之所以说他同持仪是兄妹,不过是为了难保的万一,给自己存的的一条生路。他明知我同南郭案的干系,在知我是他阿爷的情况下,如他心性怎肯同你和盘托出?可在真相前又做不到视若无睹,两相比较,唯有一死才可解脱。我以为这样便能彻底阻你脚步,不成想你还是来了。阿姒,若论起不择手段,你同我又有何区别!”
他在她对面坐下,望着她干净的眼睛决计给她最后一击,“你为了所谓的真相,一个湮没了十几年的真相,弃家国不顾。如今,有兵不血刃的方式,你再次弃之不顾,不过是为了你可怜又卑微的风骨。从根本而言,你我本是同一类人。”
汉州之行,她一直耿耿于怀,袖间的田黄玉印始终不曾搁下片刻。崔荀一番话直接揭了那些伤疤曝到阳光下,猝不及防的难堪与丑陋。
她抬起眼睛看着刺目的光线,笑意有些淡,“不,我与你不是同类人。我心中是有恶念,可从不敢放出来,而你却任由他在心底里生根,用骨血滋养。到了如今却还用家国社稷来自欺欺人,我为了卑微的风骨,王叔又为了什么?”
“你不懂!”他毕生所求被她一语否定,难免有些对后辈软弱的轻视,“当年我与你阿爷在疆场并肩,虽引为至交,但从未想过他是能同富贵之人。所以我功成身退,远远地避到着渝州来,可他如何待我?”
他按几而起,自觉失态缓了片刻才道:“他欺我辱我,我又何必给他留存颜面?”
“我阿爷固然有错在先,可这事并非他一人之力所致,归根究底是王叔妄自尊大。”她也不抬头瞧他阴郁的脸色,重新翻开那本《清静经》,“他与王叔从来都是君臣,并肩至交不过无稽之谈。上士无争,看来王叔身边的那位道长也没让你看透这个道理。”
崔荀笑了笑,转身往外走,“我年岁大了,耗不起岁月,看透看不透已经无关紧要,如今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就已经足够。你在此好生看书,若是仍不称心可叫人来知会我一声,外头春光正好切莫辜负了!”
如今崔荀作为志得意满拿捏她性命之人,方才她大胆试探了几番,他置身事外不急不躁,她几乎无从下手。长孙姒阖上了书,将华氏送来的账目随手埋进灰烬里。
隔壁有两声轻微的闷响,她好奇回头,那声音接踵而至。她忽然笑起来,随手叩了叩案几应和,窗外几个女史探头张望,遇上她不善的目光,也不敢再看。
响声不起,她就抱膝坐在窗台下想往事。当年初入宫禁,每逢她犯错被关在华镜殿里南铮无法进来,两个人能隔着一扇门叮叮当当的敲个半日。身边的嬷嬷以为她魔怔,吓的心惊胆寒,往后但凡再有此类的事情,求饶都在她先头。
自从长孙姒听了声音心绪颇好,过午睡到了傍晚,字却没写一个。眼看守着的女史侍卫眉宇间都多了几分焦躁,她倒安稳地用了晚膳。
就寝的功夫听着头顶屋瓦响,接着垂下来一根绳,她以为是滕越,便披了衣衫下地眯着眼睛打量。借着屋外的月光,看着慕璟手忙脚乱地缠在绳子上,简直大失所望。
人落了地,周正了衣衫在她对面坐下,看了眼印在门窗上侍卫的影子这才压低了声音道:“你还好么?”
她点头,指了指绳子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慕璟哀哀地叹了一声,倒了杯水一口气喝干了才道:“被关了一天,说是你遇了险,王府上下简直如临大敌。可到晚上,我听着外头的动静,说什么子时听着三声炮响准备起事,而且盔明甲亮的府兵站了满院。我觉得这里头不对劲儿,趁乱溜出来瞧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还看不出来么?”长孙姒嫌他不开窍,“渝王要谋反,你装什么傻!”
他手一哆嗦险些把杯子摔在地上,似乎动静大了些惊扰到门外的女史,有人敲门,“殿下,您可还好?”
长孙姒气得瞪眼睛,看着慕璟缓不过神来的模样连连摇头,虚虚软软的应了一声,那斜斜的影子这才从门上撤开。
她捉了慕璟的衣袖就要把人往绳子上扔,他一把甩开了低声道:“既然他要谋反就不会留你性命,你快走!远远地离开王府,找个安稳的地方想办法给京中传信。这里你不用担心,我来替你!”
他在矮几上勾画了张图出来,“这是王府大概的方位,你莫要跑丢了。出了王府往东,离城门最近,既然子时起兵,那时候最乱,趁城门开着赶紧出去。”
慕璟瞧她迟疑的眼神,也顾不上礼数,给她裹了件袍子,把身上火折子碎银全给了她。又扯了扯绳子转过头来道:“你这屋后头是一片林子,又只有两个侍卫,是个很好的机会。再不走,真的来不及了!”
长孙姒点头,费了半天的功夫终于趴在了屋顶上。慕璟对她招了招手,屋顶的瓦被推上了。又过了半晌,后窗有人敲了两下,他这才收整了衣衫,划开了蜡烛。
外头的人似乎对屋子里的动静置若罔闻,他举着烛台扫了扫铜盆里的灰,露出了账册。他掸了掸捏在手里,窗台那处恼人的敲击声再次响起,他皱眉头,掀步过去斥道:“催什么,你家大王嘱咐……”
他推开了窗子,再说不出话。葱郁的林子前站着去而复返的长孙姒,手里捏着血淋淋的匕首,比划了倒在不远处的两具尸体,笑眯眯地看着他,“你深夜来此,就是为了这本账册?”
他看着她冷漠的笑容,手里轻飘飘的册子几乎拿不稳当。屋外的人闻声闯了进来,一屋子寒芒里,长孙姒一把扯住了慕璟的衣领,顺势跳进了屋子。
匕首架到他颈下,她抬眼冷笑,“我杀了两个,就有心思杀第三个,还不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