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好说。”
长孙姒叫冯崇起身,往内院行了两步才发现这人仍旧原地站着,懵懵懂懂不知所措。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冯统军若是有要事尽管去忙,这是我阿兄府邸你不必担心!”
冯崇是个耿直又内敛的郎君,看着长孙姒善意的目光反倒局促不安。可干巴巴地站着终究于理不合,这才大着胆子捡了目前的情势磕磕绊绊地同她说了一番。
她久在渝王府里徘徊并不知道外头天翻地覆的一波动荡已经形成了不可遏制之势,京中七日前就接到了关于渝王崔荀意图不轨的密报,何况同日抵京的还有庞至的奏折,黔中道的府兵发觉渝州附近有异,在剑南道外围盘桓数日,得不着旨意无法前行。
长孙奂正为失踪的皇姑忧心不已,一听渝州又出了变故深知山雨欲来,早朝后先遣了一波神策军打探消息。南铮和滕越虽然都不在京中,但是上十二卫接到消息比宫中早上几日,领了旨意才将原先增强京城和永安宫的防卫的动静转为公开,于是长孙衷安下心来等候各地的消息。
打探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山南江南河东道的密报落在甘露殿的书案上,各有不明数量的府兵蠢蠢欲动似乎是呼应渝州之变,封地在三道的当今圣人的六皇叔陈王、九皇叔梁王和十一皇叔定王也顺势倒戈。长孙衷坐立难安,派遣三万神策军南下,又担心久未征战缺乏经验,便将来京述职的陇右道副都护李璟一并派了去。
冯崇说完,缓了半晌才甚为实诚地提醒,“李副都护如今去城外寻营,殿下您……”
长孙姒乐不可支,说起来李璟是她表兄,怕是这位冯统军在军中是随着那些颐指气使的将军不久,投其所好的本事学的不伦不类,表现在脸上就显得格外的纠葛。
她笑说不必,“国事当前其他的先不提,如今崔荀正式反出渝州,你们可得着消息?”
冯崇应声说是,“得着信不久,崔荀扬言殿下监国,天怒人怨。先有猫妖示警,后有连连祸事,他愿学当年宁王长孙遂清君侧以正朝纲。李副都护半个时辰后回来,着臣等商议应对之策。”
她点头,就说大半年前的谣言来的气势汹汹,在京中折腾一场还赔上几个孩子的性命,到如今也没见削弱的势头。看来是给自己造了半年的势头,崔荀为了这场起义可真是费尽心思,忍辱负重,也不晓得真是为了早逝的和美人还是为了自己心底多年的不甘。
长孙姒回身看了看离着甚远的校尉,低声问冯崇:“如今你们在府中议事,汉王妃多有不便,她如今在何处?”
冯崇拱手道:“王妃殿下高义,带着几位嬷嬷去了城中的庵堂,走前将王府腾了出来。臣等心中感激,若是方便,请殿下代为致谢!”
她见他欲言又止,好奇道:“那庵堂里还有旁人?”
他一愣说是,犹疑道:“有位大娘领着位女郎,瞧模样像是母女,身边跟着位精壮的郎君姓赵,昨晚从渝州方向来。同王妃殿下说了几句,一同随着去了庵堂。”
长孙姒心中了然说晓得,递了封信给他,“你们商讨应敌之策我不懂这些就不去指手画脚了,我这里有一份奏折务必派心腹之人送往中书省转呈圣人,现在你去挑二百名神策军交给滕副统领。”
冯崇领命自去了,滕越抱肩站在树下,闻言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你刚安稳不久,城中又乱,又想把我指使到哪里去?”
她笑道:“去江州,修渠的事情才开始就遇上崔荀哗变,少不得乱。江州行宫那里别看都是位高权重的老头,年岁越大经历的沉浮越多,越想图个安稳。我不指望他们义薄云天身先士卒,但愿莫要随着乱军一道跑了。你沿途随着他们一道将修渠的人和铁器先组织起来,莫要落到叛军的手里,最后到江州把那群老头儿先稳住了。若真是遇上有异心的,直接杀了不必来报!我这里有烟官和赵克承,你不必担心。”
他拍拍衣服,“哎,这群老头儿遇上你真是倒了大霉,啧啧!”
人摇摇晃晃地走远了,长孙姒哼了一声,抬眼又瞧远处那座藏书楼。如今春光甚好,几场细雨一过,楼前的树枝叶越发葱郁,隐约能看着洞开的一扇雕花小窗,却不知里头的景致。她犹豫再三,终究没有勇气再进一步,转身问清了庵堂的位置,打马去了。
那庵堂在汉州城东南角一处僻静的所在,远离街市的喧嚣。有个年轻的沙弥尼问明缘由进去回禀,转瞬崔持仪亲自迎了出来。蓝灰袍服的束袖鼓了风,露出缠在腕子上的念珠,她心下一沉,抬头时崔持仪已经握住了她的手,惊喜道:“我昨日没听着你的消息安心不下,可巧你今日来了。身边怎么也不带着人,如今兵荒马乱的可要仔细。”
她絮絮地说着话,长孙姒听着心暖,安慰道:“阿嫂不必担心我,汉州城里俱是神策军。我一路来安稳的很,城里也井然有序,就是来看看阿嫂。”
她故意不提崔荀的事,崔持仪心里明白,勉强笑道:“李副都护是你表兄,说来都是自家人,何况他们战场劳碌有片安稳的居所实属应当。这里清净,我万事都好,劳你挂心!”
到厢房前正见着烟官端着铜盆从里间出来,门虚虚地掩着,她站着发愣,“殿下!”
长孙姒点头,瞥见廊下小炉上温着药汤便道:“你阿娘身子不好,不必跟着我了。”
她膝头一软,伏在地上颤声行礼,“殿下,婢子有罪!”
有什么罪呢,就因为她姓南郭么?她垂眼看她,“你们母女的事情我知道,具体内情回京之后再议。如今案子未翻,你们仍旧是戴罪之身。城中杂乱,还是不要说开了好。”
“殿下——”
虚掩的门挪开容一人过的空隙,华氏散着头发,颈下赫然一道青紫的勒痕,虚弱地撑着门勉强对她颔首,“奴托大,恳请殿下入内同奴一叙。”
她倚在烟官身上叙的都是陈年往事,十五年前南郭深在江州归案后,华氏深知他们夫妻难逃一劫,索性诈死避世。果然在秋后得知南郭深满门被斩的消息,华氏几欲随南郭深而去,可巧在泸州遇上云游的崔荀。她恨他入骨,但身边终究有幼小的女郎烟官要照看,掂量着混到崔荀身边的事情就耽搁下来。
好在南郭深离开之初,在他身边留了位心腹郎中姚濂,他提出收养烟官和华氏伺机前后进王府。二人便合计出一场崔荀落难被华氏搭救的戏,崔荀感念她相救之恩又见她善体人意便接回了府中;过不到半年姚濂也自荐入府。
崔荀生性多疑,不久之后就开始怀疑三人的关系,最后欲借陇右之行除掉姚濂。姚濂带着烟官在被追杀的途中被李家影卫搭救,孩子留在李家。姚濂故作不知内情,只说孩子病死途中继续回王府搜集消息。
此后,姚濂和华氏搜集崔荀罪证并想方设法告知李家,崔荀觉察后以华氏的性命相挟逼迫姚濂。在南铮找到姚濂之初,他已经有了倒戈的念头,并协助崔荀训练影卫伺机入京图谋大事,如此便过了经年。
长孙姒闻言又问道:“那死在王府的苏恩盛和苏长庚又是怎么一回事?”
华氏压着嗓音道:“苏通议原是崔荀旧属,致仕前来见旧主一面,初见时崔荀也好生招待。可那一日苏长庚突然入府,崔荀难掩焦躁之态,奴虽不知其中隐情,但殿下追旧案之事已让崔荀感到捉襟见肘,奴料想着同亡夫之事脱不了干系,便留了心。苏长庚见了崔荀便取出八仙图央求他活命,他明面答应,暗地里将他引入地坑,奴便在没见到他。”
她缓了半晌才继续道:“苏长庚入府不少人瞧见,死了也无法交代。崔荀为了掩藏痕迹李代桃僵,令姚濂杀了苏恩盛,又编造出他因赎买乐伎之事遭遇杀身之祸的谣言。苏恩盛是他旧属,为了让苏恩盛之死更真实便派人知会了赵烨。赵烨生疑,他又以二人早年传闻威胁打消他的念头,后头的事殿下便晓得了。”
华氏抬起头,目有戚戚,“殿下同南统领进府之日,奴已知晓。可崔荀老贼以渊哥儿性命相挟,奴不得已依照他的计划……接连几日险些坑害了殿下同南统领,奴有罪!亡夫之事未决又陷害殿下在后,奴……”
长孙姒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夫人重情义,总有不得已的苦衷。至于先生旧案还待乱事结束之后,刑部同三省再审才能定夺。到时候夫人免不了当堂作证,此事不小,还望夫人多加保重身体!”
她安抚了几句也没再多留,烟官送她们出门,她突然问道:“你屋前养的鸽子便是同你阿娘传信之用么?”
烟官一凛,嗫嚅着说是。
她戏谑道:“难怪会被崔荀发现,太不经心了!”
长孙姒未在庵堂中多留,临走前崔持仪不经意提起烟官母女出王府没有看到崔渊的下落。她不动声色地说了几句宽心的话,终究没有提起崔荀带走崔渊的事。
出了庵堂,赵克承立在山道尽头等她。城中禁令已下,百姓关门闭户,眼瞧着崔荀的叛军的势头渐渐逼向汉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