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摇摇摆摆的小木偶常用在酒桌上行令,当它跌在哪处,正对着它的人就得把杯盏中的酒喝完。
木器小摆件向来不起眼,那婆子摊了摊手,“您也瞧见了,昌奴这屋子里放浪成什么样子。平日里若是丢了就到库房里拿几个,也没人在意这个。”
长孙姒取了帕子净手,问道:“可有记录?”
“有有,”婆子应的欢喜,细长精明的眼睛往长孙姒的丝绺上瞄了两眼,探到兜囊里的手磨蹭了几下。
长孙姒会意,摸出两缗钱在手里掂了掂,那婆子喜上眉梢,手飞快地挪了出来,捧着厚厚的一本,献宝似的,“您瞧,奴都叫人记下来,错不了……”
她蹭蹭地翻了几页,指给她看,“上个月十六,昌奴说她房里没有木人,就来拿了十个,花了三缗钱;这个月十二又拿了五个。”
这婆子是个见钱眼开的,自家的娘子添置小玩意还得用钱买,她默了默,又道:“怎么用的这般快?”
“您是不晓得她,闹得疯,还隔三差五地送人,”那婆子收了账目,不屑一顾,“左不过她有的是钱;常客就有好些,单说那非子和薛登出手大方的很。这回好,一起死了,到了地底下闹吧,自有阎王收拾他们。”
“听你这口气像是不大待见她?”
那婆子蛰回身来,满面警惕,“官爷,您话可不能这么说。虽说乐营里头娘子多得很,人的性子大不相同,奴总不可能每一个都喜欢吧?但是,奴同她们也没有私仇啊。”
“是吗?”长孙姒笑眯眯地望着她,“我方才瞧你的账本,三十个木人,收别的娘子都是一缗,怎么到昌奴这儿就是十个三缗?别是你真的同她有私仇吧?她这回死了……”
那婆子满脸惊惧,连长孙姒给她的银锭子一并还了回来,“她是死在家里的,奴当时在乐营,大家可都看着呢。您可莫要冤枉奴啊,奴还有些事,先告辞了,您随意随意!”
“唉,你别走啊,我还没问完呢……”长孙姒扒着门框,探了半个脑袋出去,那婆子闻声跑得更快了。
她转过身来,对上滕越鄙夷的眼神,“那点出息,想撵人走还把银子讨回来!”
“小郎,我若没记错,”她摸着下巴瞄了他一眼,“你现在的身份还是我府上的男宠吧?”
滕越被噎住,“那又怎么样?”
“你吃的用的,可都是我的俸银,花一分少一分。我辛辛苦苦为圣人卖命才换来的银子,你不珍惜就算了,还劝我浪费,真是人心不古!”
滕越:“……我不是在这保护你么?”
长孙姒抽了巾子出来把那脏兮兮的木人包起来装进腰间的兜囊里,白他一眼,“这是你的责任,你看我府上的郎君,哪个是吃闲饭的?从左道成进了御史台,大家可都是陆续进了三省六部各州府,你还好意思提?”
滕越眉头挑了挑,“我就说狄如靖上朝第一日,告假的告假,出差的出差;折子递不上来传不下去,朝臣大眼瞪小眼是什么情况,约莫都是你的人干的吧?”
她在一摊杂物里扒来扒去,抽空和他道:“你觉得呢?”
滕越抱肩冷笑,狄老头儿久不进京,摸不清楚情势,上来就吃了个哑巴亏;架空的将军连威风都抖不起来。“瞧这模样,你怕是不久就得重新回朝堂上了。”
“别呀,”她从一个方匣里抽出一沓纸,都是些酸腐的情诗。她皱着眉翻了翻,多是非子和薛登的,连字迹都差不离,怕是找了哪个代笔的,“让他们急两天,年岁大了,上上火有利于活血化瘀。”
滕越:“……”
她兴致勃勃地在空荡荡的匣子里探了探,手底下松动,她一按,啪嗒又弹出来个小些的方盒。
滕越俯身接过,四下摸了摸确认无恙才挑开锁扣,扑面的脂粉气,还有一朵萎靡的合欢花,萧瑟枯黄。
花下压着几张纸,展开是一阙词,秦楼月,写的是情意悱恻的相思之苦,字迹却是郎君的,苍劲有力;后头跟着一首长命女,缀着昌奴的名字,婉转情长立显。
长孙姒凑近闻了闻,劣质的胭脂味清浅,怕是放了许久,想来是珍之重之的郎君。
滕越看了一眼,“这女人还有心上人?”
“要不你去问问?”
“不去!”
他牢牢记住这是不正经的地方。
长孙姒乐不可支,四下翻了翻才出去锁了门。捉了两个睡眼惺忪的乐伎来问,那两个互相看了一眼哈哈大笑,“心上人?昌奴她的心上人除了银子就没别的了。”
眼光看到面容肃正又俊逸潇洒的滕越,勾勾缠缠的暧昧,“要问奴的心上人,今日倒是有一个——”
长孙姒默默地让了条道,就瞧这一朱一紫两道窈窕的身影擦肩而过,黏上了滕越;这厮跑得飞快,一口气窜到门外的马上,连跨门槛都如履平地。
她笑了一路,滕越咬牙切齿,回去铁定和南铮说,死了拉倒,他是不伺候这祖宗了!
两个人在昌奴住处后门下了马,拴在三丈远的树下。长孙姒四下打量没瞧着人,才从兜囊里摸了个小瓷瓶和短刷,溜溜达达到了贴了封条的门前。
娴熟地把瓷瓶里的热水倒出来,均匀地刷在封条边缘。诚然,方才路过一家茶棚,不顾茶博士怪异的目光,坚持灌了一小瓶不添茶叶的热水。
候了一会,封条松动了些,她又把瓶子装回去,摸了个小铁片出来;探进门缝里勾开门栓,把门一点点推开,约莫一人侧身的宽度才停手,矮身迈了进去反手把门阖上。
院子里静得很,树上落了几只鸟,见人进来扑棱着飞走了。屋门倒是没有封条,她推开了一间,事隔多日,还是散不去的血腥味。
屋子里杂乱无章,窗沿上还落着成片的灰,不像许久没有推开过;床上的被褥凌乱地堆成一团,枕头和褥子上成片暗淡的血色,床帐倒是干净的很,崭新的虞美人,娘子的心事坦露无疑。
她推开窗,扑簇簇的灰落下来呛得直咳嗽,“……不是关上的么,哪来这么大的灰?”
“多半是开着的,”滕越看了看,取了桌上的笔刮了刮,“都是灰。”
院子里有株榆树正对着窗,树干笔直。长孙姒出了屋子,因着李声的皮囊里有榆皮,她便多看了几眼。
树皮粗糙灰突突的却很完整,树根楔进土里,倒也是根深叶茂;旁边有半圆的一个坑,一指节长短,还落了些新土,格格不入。
她蹲下身子比划了两下,从兜囊里掏了些瓶子匣子一一试过也不得要领,放回去时却碰着那被包起来小木偶。
她挑开了布露出木人的蕃帽来,蕃帽圆形尖角,若是忽略那些遮掩的土,倒是和那圆坑契合。
滕越过来看了一眼,“看这样子,差不离。”
长孙姒点头,把木偶上的土刮下来放好,才重新按进土里,完整的模样这才显现出来,木偶倒插在土里,纹丝不动。长孙姒抬头看一眼笔直的树干,“看这样子是从树上掉下来的?”
滕越会意,脚下一顿,三两下纵上树冠,到处翻了翻,探身出来对她道:“就半截断了的树枝,你要么?”
“扔下来吧。”
半臂长的树枝,切口整齐,她眨巴了眼睛问道:“这是,怎么断的?”
滕越耸了耸肩,“刀口快一些,也可以。”
可是,谁闲着爬树上砍根树枝还不取下来?
她不明白,也一股脑放进了兜囊里。正屋右侧是厨房,烟尘缭绕,矮柜里放着成双成对的碗碟筷箸,还有一对鸳鸯筷枕,干干净净。
长孙姒越发好奇,占据这位昌奴娘子心思的郎君,究竟是何许人也?
以至于,在封条边涂浆糊时,滕越嘲笑她,半晌才回过神来,“我说你这些年在华镜殿里都鼓捣些什么东西,瓶瓶罐罐装了一兜?”
“……这是我在关陇,舅父给的。”
滕越不说话了,大理寺少卿李奉,当年名动天下的风流人物,似乎,曾见过面。
两个人牵了马离开昌奴家,过了几条街就是那位人神共愤的神偷非子的住处。遥遥地看一眼,情形当真令人望而却步。
堆了满满当当恶臭的秽物,路过的皆是一脸嫌弃,更甚者当街啐了几口泄了愤才扬长而去。
长孙姒和滕越对视一眼,牵着马默默地转道升道坊。临近午时,酒肆里歇脚的络绎不绝,人多口杂,聊得起劲的仍是耸人听闻的剥皮案。
说起非子和薛登,无人不嗤之以鼻;昌奴却是戏谑,有些不堪入耳。有个中年的郎君在一众嬉笑声中叹了一口气,“这三个都该死,说起来最不该的是李声。厨艺好得很,人也不错,某还见过他把干净的饭菜施舍给叫花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他死了。”
他身边的宽腮方脸的人道:“他背地里做过什么,咱能知道?”
另一个低声道:“所以说,那杀人的就是惩治恶人。好几日都没动静了,也不晓得下一个是谁,只盼望早些来。你们是没看见,升平升道两个坊子有好几户搬走了么,平日里那叫一个猖!?哼,也不知道,逃不逃得过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