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子府,是一出三进的院落,后宅有一座小小的花园。在奢靡的裳孜国,这座府邸是再普通不过,可是对贫瘠的北戎来说,已经算得上富丽。
甘以罗随着端木赞,穿过那两扇破败的府门,踏进一片荒凉的院子,但见诺大的庭院中,积叶满地,一股腐朽的味道扑臭而来。
而越过庭院,可以望见对面的前厅,窗棂破碎,厅门倒塌,竟然似乎在许多年之前,在这里有过一场恶战。
端木赞显然也很意外,微微扬眉,低声道,“看来,这里还有旁人住过!”紧接着,又释然一笑,说道,“自然不会给孤王留着!”
慢慢穿过庭院,望向两侧的两排厢房,说道,“这前院里,住的是一队邑娄兵马,每半个月一换防,只有在他们换防的时候,这院子才会有一丝松懈!”
他就是趁着那换防的片刻功夫,逃出来的吧?
甘以罗心底自语,不由一声暗叹。
如果,没有当初他的逃脱,是不是,如今就不会有这诸国的噩梦?不会有这个令人胆寒的北戎王?也就没有邑娄的灭国,裳孜的灭国,自己的被俘?
可是,那时的他,只是一个孩子啊!
想到他那满身的伤痕,甘以罗实在不知,是在为当年他的逃脱惋惜,还是庆幸?
端木赞哪里知道她心中有这许多的纠葛,只是一边说,一边向前厅而去。
迈入大厅,只见厅内陈设极为简单,除去几张字画之外,就只是几张黑漆长椅,全部支离破碎,翻倒在地。
端木赞四周一望,不由笑道,“这里倒没什么变化,只是乱了一些而已!”
牵着甘以罗的手,慢慢向里而去,指着几间屋子,说道,“那里原住着随孤王一同前来的老仆,有一次为了护着孤王,被人活活打死!”
“那里,原本住着两名小厮,也是随孤王从北戎来的,一个被剥了皮,一个被活活在火上烤死!”
平静的语气,仿佛在说旁人的故事。
甘以罗心底微微一颤,抿唇默然。
一个六岁的孩子,眼睁睁瞧着自己身边的人受如此荼毒,是如何的惊恐和无助?而现在,他又是以怎样的心情,来谈起往事?
端木赞边走边说,走到最后一进,脚步慢慢停住,目光望向偏房,说道,“那里住着两名仆妇,也是跟着孤王同来,后来……”
话气微顿,平静的语气,终于起了一抹波澜,低声道,“邑娄国一名将军将她们羞辱之后,被前院的侍卫凌虐致死!”
也就是说,那么多年,他的身边,没有亲人,没有臣子,甚至,连身边服侍的厮仆,也一个不留。
甘以罗心底,抽出一丝彻骨的寒意。
他,是如何活下来的?又是如何逃出邑娄?
微微咬唇,忍不住低声问道,“当年,你率兵杀入邑娄王城,没有来过吗?”当年,他只率一千精兵,就横扫半个邑娄国,该是以胜者之姿,来这旧地,一雪前辱吧?
“当年?”端木赞微微摇头,轻声叹道,“旁人都知道,我端木赞十四岁带兵,攻下邑娄国半壁江山,却只有北戎国黑河族的人知道,那一战,有多凶险。”
“凶险?”甘以罗扬眉,跟着点头,说道,“嗯,你只率一千精兵攻入邑娄王城,若是有
人能将邑娄国留在王城附近的兵马聚集,恐怕你这一千精兵有去无回!”
当年一战,一国被灭,甘以罗虽然没有亲眼看到,可是说起来,眼前也似乎能看到那满天的腥风血雨,耳边,似乎皆是杀伐之声。
端木赞点头,扬眉笑道,“不错!其实,还不止邑娄国的散兵,在邑娄王城的另一边,裳孜国的大军正在压境,孤王急着抢了财物逃命,没空来这里耀武扬威。”
威震大漠,令诸国丧胆的北戎王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甘以罗一怔之下,忍不住“嗤”的笑出声来。
端木赞向她怔怔而视,握着她的手掌拉近一步,低声道,“以罗,你笑了!”
笑了!
这七年来,她不是没有笑过,她对飞烟、绿珠笑,对尚勤笑,对无缺、无忌笑,甚至,对承露殿的奴仆笑,唯独,对着他,从来没有过如此明媚的笑容。
甘以罗一怔,笑容渐收,垂下眸去,心里,却有一瞬的恍惚。
方才那一刻,她竟然忘记,在她面前的,是她南绍的敌人,是她甘以罗的敌人。在他的讲述里,她的心,渐渐沉浸在他的往事中,只觉在她身边的,似乎是一个多年的老友,在讲述一个久远的故事。
眼瞧那抹明媚退去,端木赞不由轻轻一叹,低声道,“你就一定要记得吗?”低到,他身边的人儿只听到他的叹息,那句话,却只有他一个人听到。
随着端木赞的视线,甘以罗的眸光,落在庭院对面,正房半开的屋门上。
那是他的屋子罢?
甘以罗咬唇,突然间,心里有一丝畏惧,低声道,“不必看了罢,左不过一间屋子!”
从北戎来的厮仆、仆妇,尽数丧命,那么,究竟他自个儿,又有什么样的遭遇?
一时间,她的心,竟然生出一抹畏怯。她不想听,不想知道,似乎,那些陈年旧事,正将她心底的仇恨慢慢磨平,竟然令她觉得,愧对那两万沦为奴隶的南绍将士,更愧对那一万洒血黄沙的南绍英魂。
察觉到她的惊怯,端木赞向那屋子注视良久,突然低低一笑,点头道,“是,不必看了!”张臂拥她入怀,在她发顶轻轻一吻,低声道,“孤王本就不该进来!”
心底那抹孤傲,在此时抬头。端木赞心底暗道,“她若能懂我,知我,心里有我,又何必定要让她知道这些?”
转过身,正要向府外行去,突然间,只听“铮铮”两声琴响,从后园方向传来。
端木赞一怔回身,皱眉道,“这园子里有人?”侧耳凝神,只听一缕琴音悠悠响起,极为悦耳。
甘以罗心头一震,失声道,“君悦!”挣脱端木赞的怀抱,拔步向琴声来处奔去。
端木赞一怔,不由浓眉微拢,只得随后跟去。
为何她总是被琴声吸引,寥子怀是,伍伯玉是,如今,又是什么人,会在一座废弃的园子里弹琴?
甘以罗循声奔去,穿过一道小小的角门,脚步突然停住。
深春时节,草长莺飞,虽然只是一座废弃的园子,却也是一片绿意盎然,只是那满地盛开的鲜花,却乱的毫无章法。
就在众花所拥的一座亭子里,一抹干净的如大漠天空一样的蓝色身影,正静静的坐在亭内,而琴声,就由他的指下,琳琳琅琅而出。
听着那如清泉飞溅的琴声,甘以罗冷冽的眸中,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迷茫。
耳听着那琴声一转,柔唇微张,轻声唱道,“山有枝兮树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声刚刚出口,亭内的琴声已戛然而止,蓝色身影一动,一个如清泉般的声音问道,“何人?”
抚琴人慢慢抬头,隔着杂乱的花丛,准确的找到甘以罗的身影。
甘以罗扬眉,不答反问,“公子这琴曲,不知是何人所授?”
隔着花丛,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可是,这清泉般的声音,听起来像他的琴一样,清灵干净,却又有些稚嫩。
应该,是一位年轻的公子!
“姑娘知道这琴曲?”亭内男子微微一默,不答反问,语气平缓,似乎只是随口一问,而甘以罗却准确的捕捉到他声音里一丝隐藏的震颤。
“这首曲子,二十多年前,在南绍盛行一时,却已有许久没有听过了!”甘以罗微叹,慢慢绕过花丛,踩着布满荒草的小径向亭子行去。
“嗯!”亭中人低应一声,说道,“是啊,二十年前!”手指拔弦,琴弦断断续续的响了几声,低声道,“姑娘果然知道这曲子!”
抬起头,望向甘以罗在花丛后绕出的身影,目光在她身上衣衫一转,吃惊道,“原来是位夫人,夫人是南绍人?”
此时甘以罗也已经看清,亭内抚琴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公子,眉如远山,眸含秋黛,若不是眉宇间那缕昂然之气,几乎以为,是一位女扮男装的绝色少女。
“她是南绍的永和公主,如今的北戎王妃!”还没有等甘以罗回答,沉厚的声音跟着响起,在她身后,端木赞高大的身影绕了出来,与她并肩而立,鹰隼般的眸子定定向那少年注视,扬眉问道,“你是何人?”
语气没有刻意的威严,可是王者之气自然流露,虽然亭子在高处,却隐隐有俯视之意。
少年眉心一跳,说道,“原来是永和公主!这一位,想来是北戎王了!”慢慢起身,向二人躬身一礼,淡道,“在下不过是一个过客,有劳北戎王动问!”
二人见他举止从容,不卑不亢,都是不由挑眉。
先不说端木赞这十几年来横扫大漠,威震诸国,就是十年前甘以罗在南绍的所作所为,也是声名远播。更何况,如今又是裳孜国刚刚被灭,北戎朝廷的动向,该是万众瞩目。
而此刻,此人听到二人的名号,只是微现讶异,躬身一礼,又岂不能令人生疑?
甘以罗目光向他身上一扫,见他宽袍广袖,腰系长绦,是中原大朔朝的打扮,不由淡淡挑眉,说道,“这桐城虽然繁华,又如何能与大朔国相比?更何况是在这战乱之后!”
少年公子被她一语道破来处,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说道,“永和公主果然慧眼独具!在下黄岩,大朔人氏,见过公主!”说着,又躬身一礼,对威震天下的北戎王,反而并不放在心上。
“原来是黄公子!”甘以罗勾唇浅笑,福身还了一礼,说道,“黄公子不必多礼!”
端木赞听他称呼甘以罗“永和公主”,而不是“北戎王妃”,心里微觉不悦,挑眉道,“桐城大战不过半年,黄公子既然是大朔人氏,怎么会来此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