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俟暄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目光越过顾云初的肩膀,停在她的身后,终究是改了口,“太师。”
顾云初听到万俟暄这么叫,立刻转了身去看,见到眼前的人,她不由得抿了唇,努力摆出一副恭敬的模样,“老师。”苏沐是皇帝的老师,官职是太师,可是对于苏沐来说,也只有顾云初算是他的学生。
“凤阳。”他的声音有些飘渺之感,语气中带出的冷意却是浓的不行。
顾云初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她的封号是凤阳没错,可是却很少有人直接这样叫她,而苏沐则是很喜欢他为她拟的这个封号,比她自己还要喜欢。这个时候苏沐如此叫她委实算不得是多么的动听,眼角瞅见万俟暄受了苏沐的示意抬脚便要离开,心中更是多了几分寒意。
万俟暄带着揽翠离开,在这个顾云初最讨厌的花园小路之间只余下了他们两个人,顾云初在苏沐若有若无的威压之下,大气也不敢出。
“你太鲁莽了,”苏沐终于收回了周身的威压,和顾云初擦肩而过,走到了她的前面,“如果有什么疑问,你完全可以问我,揽翠还在一边你就如此问万俟暄,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呢?”
其实顾云初问出了口她就后悔了,这毕竟涉及到宫廷秘事,就算她母后现在是个寡妇,就算华国不限制寡妇再嫁,但是这个寡妇的身份委实特殊,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不晓得会出些什么乱子,是她考虑欠周。
“苏沐,我知道了……”顾云初的声音闷闷的,因着苏沐不再像刚刚那样气势凛然,她也改了对他的称呼,似乎还有几分撒娇的意思,而苏沐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罢了。
“摄政王顾清远与兰太后青梅竹马,本就是要结为夫妻的,不想在他打了一场胜仗凯旋而归的时候,却接到了你母后入宫的消息。从此他便开始沉迷于声色犬马之中,直到退出朝堂。他们二人一直是相爱的……”苏沐好像再解释一样,和顾云初说着这样的话。
“可是父皇尸骨未寒,他们也不应该……”就算两人两情相悦,母后毕竟已经嫁给了父皇。
“你觉得敬帝算是一个好皇帝么?”苏沐脚下顿了顿,如此问顾云初。
顾云初登时无言,她在北宫之中守了十一年,外界的消息一概不知,更是不知道她的父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她一面都未曾见过。
“或许他想要当个好皇帝,可是他心量狭隘,妒忌能臣,更担心摄政王的声望才气早晚会剥夺了他的皇位。你当兰太后为何会入宫?敬帝明知道摄政王与兰家嫡女两情相悦,但是担心他有朝一日会反了,这才把他心爱的女人囚禁在深宫之中。摄政王重情重义,放弃不得,发作不得,这才选择了离开。”苏沐娓娓道来,话语中饱含了对先帝的不满,虽是不敬,亦是事实。
“可是……他最后却为了保护华国而战死,甚至被敌军斩下首级悬于城墙之上,他死不瞑目……”顾云初多少还想要为那个从未谋面的父皇辩解,在她眼中,那个人不是好丈夫不是好父亲,可是他的死法却让她动容,让她以为那个人是一个好皇帝。人都已经不在了,母后和她现在也不错,所以她不会去追究以前的那些。
“这就是他最愚蠢的地方,群臣早就上奏请求召回摄政王,可是敬帝担心自己的弟弟回来与自己争夺皇位,于是便带着四位皇子一起上了沙场,这才酿成了惨剧,四位皇子无一生还!”苏沐显然有几分激动,深吸了一口气,“就是这样一个君不君,夫不夫,父不父的人,你还要向着他么?”因为顾云初从小未体会过父爱,谁也不想打破她心中对那个君王最后的幻想,可是无论是谁都更加偏心摄政王,所以苏沐才会说出来这样的一番话。
“那么,难道我就要看着我的母亲,和别的男人……”顾云初攥紧了拳头,明明是两个最疼爱她的长辈,可是此时却让她觉得十分不堪,可是她也知道,今天的事情不能怨皇叔,也不能怨母后。
苏沐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后面有几分委屈的顾云初,心里头到底是软了下来,“此事到此为止,如果你还珍惜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感情的事情,无论是谁的,越追究越乱。
“我知道了……”纵然难以接受,她也只能暂时把这件事情压在心底,就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见过一样。
苏沐叹了口气,抬头看到眼前便是栖梧宫的门,转头又深深地看了顾云初一眼,便转身离开了。但愿她是真的明白了,不会再冲动地想要做什么事情。
顾云初冲着苏沐的背影行了一个礼。
苏沐是帝师苏家的嫡子嫡孙,莫要看他今年不过二十余岁,却也是惊才绝艳、名满四国的才子了。而他选中她的时候说,“我的目标不是成为名满四国的才子苏沐,而是帝师苏沐。”若想配得上帝师这个称谓,不是只有当皇帝的老师这么简单,而是能培育出那么几位出色的帝王以及能站在权势之位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哪怕最后那个人不是帝王。
苏家是帝师之家,他亦要传承苏家的一切。不是站在权势之巅,而是让站在权势之巅的人都敬畏。
那是顾云初见过最胆大的人,之所以说他胆大只是因为他的抱负够胆大,她是敬重这样的人的,而这个人确实让她受益匪浅。
一阵秋风袭来,顾云初瑟缩了一下,拽回了思路,发现苏沐早已走得见不到背影,便转身回了栖梧宫。她自嘲着,多希望今晚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醒了就过去了。
可是显然,这些还不算棘手的事情。
中秋过后的第三天,顾云初懒懒地待在栖梧宫中,因为那日受了凉,身子始终不大舒坦,是以这几日都未曾踏出栖梧宫半步,可是她不出去,也总要有人来找她。
比如她的六皇姐顾云琬,此时正坐在亭内,气急败坏地看着漫不经心喂鱼的顾云初。
“阿初,我说的那些你到底听进去了没有?”她扶额,顾云琬原本就是贵妃之女,从小受的教育便是要端庄大方,姿态从容,可是自从她的七妹从北宫出来之后,只要遇到这个丫头便轻而易举就能破功,之前维持的形象全部烟消云散。
顾云初慢吞吞地拍了拍手,将手上最后一点鱼食拍干净,这才正面对着她的皇姐,“我听到了,东越派了使臣来访,很有可能是要谈联姻之事。”这件事情她中秋节的那日晚上便知道了,此时再由顾云琬说出来也没有什么新鲜的。
“你倒是一点也不着急,我都替你着急。”顾云琬看着顾云初这副模样,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明明心思玲珑剔透的一个可人儿怎么此时的反应这么木呢。
“着急能怎么样,难道还派人半路劫了使臣,把他们暗杀了么?”顾云初不是没有想对策,可是她和眼前的人关心的不是一档子事,顾云琬担心的是她的七妹会不会步二姐的后尘,因为身份尊贵所以远嫁他乡。而顾云初则是在担心这个处处关心她,已经及笄了的皇姐。
顾云琬气顿时不打一处来,“你个死丫头!”
顾云初给顾云琬倒了一杯茶,安慰到,“皇姐你放心,我还未及笄,这事情若是想推脱,定然能推脱掉的,可是皇姐你,今年已经十六,却还未婚嫁,”她犹豫了一下,问道,“皇姐你到底想要找个什么样的?”若说长辈之中对她最好的是顾清远和兰沁,姐妹之中却是这个始终站在她这边的顾云琬。纵然顾云琬一开始的举动有些势利,但这几年下来,说之间不是真心那一定是假的。
“我要找,定然是要找个温润如玉,才情斐然的人。”顾云琬单手托腮,描述着的时候显然是有几分向往的。
顾云初眼珠子一转,这样的人物当真是有一个的,“皇姐你看我兰家的三表哥如何?可当得起你这描述?”兰家的三表哥,自然是兰钰。
顾云琬听了却是面色一变,看着顾云初的目光都带了几分苛责,“死丫头,你是想让我当她顾云惜的枪把子么?更何况,”她微微停了一下,皱了一下眉头,“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嫁入世家的。”
“皇姐你想找个寒门仕子?”顾云初的表现显然是惊讶的,随后又是了然,华国的这些世家子弟,出类拔萃的不多,能数上的那几个也都被惦记上了,未来更是可能被卷入一滩浑水之中,顾云琬从小看惯了大大小小的斗争,已经倦了,此时想找个没有背景的也实属正常。
“有何不可?”顾云琬用杯盖轻轻拨着杯中的茶叶,一副理应如此的样子。
顾云初沉吟片刻,“并无不可,只是……”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明年三月会试,此时确实有各地才子举人进京了,可是怕是多数人都要去投奔高官,愿当门人,求举荐的。”华国的选才方式有两种,但是前提都是要过了解试。
一种是过了解试参加会试的,这一部分人多数是在帝都中并无关系,也懒得走门路的,脱颖而出的人更是有真才实学的。另一种则是在过了解试之后,得到正二品及以上级别的人物举荐的,每人限举荐一人,这部分人心思活络,或许才学不算极佳,也有某些方面突出,但是因着官场之中的一些腐败现象,有的人只要有钱就能得到举荐,所幸一定要过了解试才能被举荐,也并未出什么大乱子。
但是这部分人有极端,要么是因为惊采绝艳被免了会试受人尊重,要么就是因为才学平庸偏偏还要走路子,为了当官给人当牛马使唤,被其他清高的仕子瞧不起。
最重要的一点是,那些靠了举荐的人,因为不算是天子门生,拉帮结派的事情时有发生,常常被当做高官世家的‘走狗’。而参加了会试的人,往往也有被高官世家的人收买,为了遮掩某些事情才参加考试的人。而顾云琬是万万不能选这些人的,不然同嫁给了世家子弟无异。
顾云琬很明白顾云初在担心什么,微微一笑,带着几分高傲,“我看上的人,必会是清流子弟,不屑于他们同流合污。”那样的笃定与自信,倒是让顾云初会心的笑了。
“好吧,皇姐既然决意如此,那么我们便挑个时间去景意阁瞅瞅便是。”她拈了一块点心送入口中。
景意阁是帝都第一阁。
因为地处东市一处极佳的地理位置:东临碧波湖,西赏夕阳坠山之景,南可观帝都繁华,北则守着千华园可见百花芳景。又有美食相伴,所以有不少达官贵人喜爱此处。而每次会试之前的一年之中,景意阁都会办各式各样的诗文活动吸引仕子前来,对于仕子又有一系列的优惠。是以,有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在景意阁,景意阁这帝都第一阁的招牌便打出去了。
纵然顾云初与顾云琬已经到景意阁来了许多次,也从未见到过如此之多的仕子,来来往往,或与同伴侃侃而谈,或摇头晃脑沉迷在手中之书里,为往日几近奢华的景意阁平添了几分文雅清然的气息。
见许多仕子虽在一楼就坐,却时不时地瞟向楼上,顾云初也好奇了起来,向楼上望去。景意阁一楼是大堂,二楼则是回字形的走廊,一圈的雅间,而三楼则是一处亭阁,大小如一楼大堂一般,封顶,四面敞开只余栏杆,可赏四周风景,是开宴席的妙地,常常被包下。
“这位小姐,三楼是摄政王殿下在宴请中秋诗会中脱颖而出的仕子,在这里是看不到的,您是在雅间还是就在大堂?”一名小二哥见顾云初也在抬头向上望,显然是一副不明情况的样子,细心得过来讲了两句,又询问下这两位看起来便身份不一般的小姐准备在何处用膳。
顾云初听闻摄政王在上面,已经打了退堂鼓,一时之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踟蹰了起来。
顾云琬方要开口,便自楼上下来一名小厮,顾云初看着那小厮颇有些眼熟,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那小厮和眼前的小二交头接耳了几句,“三位客官,楼上请。”那小二哥恭恭敬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想来是楼上的人想让他们上去。
“你们两个丫头倒是性子野,又跑出宫来,怎么也多不带一两个侍从?”顾云初两人刚刚冒了一个脑袋,就听到了上面的人浑厚而略带笑意的声音,而那人正是顾清远。
“皇叔……”顾云初张了张嘴,率先低头行礼。
而满座的仕子,原本因为摄政王派人下去请她们而十分好奇两个人的身份,听到摄政王的话语及顾云初对摄政王的称呼,纷纷了然,先是惊讶,又纷纷起身向两人作揖行礼。许多年少的仕子,都抬头打量着两人的形貌,心中寻思着摄政王常常夸赞的懿嘉长公主和凤阳长公主莫非就是这两位?看摄政王虽是呵斥,面上又无怒意的样子,似乎是对这两人是极为疼爱的,不由又生了几分讨好的意思。
唯有一人,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一袭青衫,容貌俊秀,气质雅然,颇有大家之风,在行礼之后便坐回了窗边的位置,看向窗外若有所思。顾云初见他不似一般仕子有吹捧之意,心中虽是猜测此人有欲擒故纵的意思,但也忍不住带着顾云琬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