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省亲(一)

七月, 顾云初回国省亲,以东越使臣之名参加华帝大婚,献上贺礼。

对于顾云初来说, 顾徵立后无疑是一件让她欣慰的事情。这桩由顾清远亲自为他定下的亲事, 终于可以完成。

华国帝都因着帝王即将立后, 比往常都要多几分喜气。顾云初离开华国还不足一年, 在使臣队伍中进入帝都的时候, 都明显感觉到了拿份喜庆。大约很久都没有对她而言称得上是喜事的事情了,心境都不大一样。

此次顾云初归国,由江阳王万俟暄协同礼部迎接。

她在宁眉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的时候, 映入眼帘的便是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泪水险些模糊了视线,可是她却还要装作无动于衷, 有什么在心中一点一点的萌动。

万俟暄藏在袖口中的手握成拳, 垂着头向她行了一个礼。

“许久不见, 别来无恙。”她的声音有些哑,压着哭音, 将不好的情绪一点点的收敛。

“别来无恙。”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原本应该是欢喜的见面,倒是不知为何,竟然如此沉重。

不能说出口的相思,不能付诸于行动的拥抱,两个人都在忍。

在回华国的路上, 顾云初想过无数遍两人见面的场景, 她真的想过她会哭, 可是此情此景, 她却不能哭, 最终还是要擦肩而过。

五指紧紧抓着宁眉的手臂,半靠着行走, 装作旅途劳累的样子,可是只有她知道,这一次见面的忍耐,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真的无法做到不去在意。

伤了他心的时候她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擦肩而过。而她在异乡的时候,心心念念全是他,回来一尝相思,却还是擦肩而过。他们之间,为何总是要擦肩而过。

无以复加的相思。

“主子。”宁眉扶着她进了出嫁前的公主府。

一切井井有条,宛若离开的时候,不,就好像主人从未离开过一样。

她怔怔地看着房内的样子,心中五味翻腾。

“管家说,公主府的事宜一直都是江阳王在打理,力求让公主从东越回来的时候,一切如初。”绮罗在她的旁边,垂首轻叹。

顾云初不由得捂住了嘴,“这个傻子,”泪水从手背划过,“我那么对他,他干嘛还要对我这么好。”她一次有一次地伤害着他,可是他还是这样,细心得让人想要哭。

“主子,”揽翠哭得比顾云初还要厉害,她‘噗通’跪到了地上,“不要当什么太子妃了好不好,回华国吧,主子……”她眼泪不住流着。

江阳王对主子,几年了从未变过,一如既往的用情至深,她们都不能不感动。

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江阳王,为凤阳长公主化成了绕指柔,就算是块石头,都应该心动了,更何况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他们都觉得凤阳长公主长了一副铁石心肠。

顾云初被揽翠这么一说,却好像清醒了一般,她深吸了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你们先下去吧,我一个人静静。”她无力躺倚在贵妃榻上,状似闭目养神。

难道她就不想回来么?想,可是不能,她还有没有完成的任务,若是就这么回来,不仅会让顾清远失望,也许还会引发什么她不知道的后果。

什么都不知道的感觉,真是无力。她当时应该多问一句的,哪怕从顾清远口中知道一星点的线索也是好的。

“本想让你无忧一世,你却自己跳入局中,既是不能脱身,那爹爹便先对你不起,总有一日会教他们加倍偿还与你。”顾清远那时如是对她讲。

据顾云初观察,顾清远许是欠了戚元什么人情,进而又达成了什么协议,而他与兰沁的事情一曝光,后面的计划都被打乱,是以,要由她来替代打乱的计划,弥补某些事情。

她或许是应该高兴的,至少他们还信任他不会将事情搞砸。

她苦恼地揉了揉太阳穴,完全搞不清状况啊。

顾云初回到华国的第三日,她提出要去护国寺上香祈福,万俟暄陪同。

“江阳王为何不说话。”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台阶之上,顾云初提着裙摆,转头笑上一笑。

“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万俟暄抬头看到的只是她的背影,心中一阵凄哀。

“怎么还不娶王妃。”她有意说些什么缓和下气氛,或是刺激下万俟暄也好,如此沉默,她只觉得压抑。

“顾云初!”他忍着怒意叫她的名字。

一抬头,却正对上她的那一双眸子,笑意浅浅。

“真是怀念啊……”她低叹了一声,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他如此叫自己了,在东越的时候觉得度日如年,现在却觉得恍如隔日。

万俟暄恍然无言,一时之间,情不自禁,他就要去拉她的手,却被她轻轻抽开。

“少卿。”她轻轻叫了一声,转身又向上攀登。

这里还有如此多的人,他们又岂能情不自禁。

万俟暄看着自己的指尖,仿佛女子手的温度还停留在自己的指尖,蓦然攥成拳头,“如果可以,真想再也不放手。”他轻声说给自己听。

寺内,梵音声声。

顾云初虔诚跪下,双手合十。

“如果可以,不要再分别。”她默声祈求。

木鱼声声,都不能敲断她的相思如丝。

夜晚的护国寺,是难言的寂静,却一点也不会让人有恐慌感,或许这就是一寺所在的福地,受佛祖护佑。

“阿初,”万俟暄不过是闲来乱逛,竟然看到了她,不知道是不是应当称为是惊喜,“你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她抬头望月,一片皎洁明月光,却照不尽黑暗。

他用袖子掸了掸她身旁的青石,屈身坐下,“在东越,过得好么?”他用这句话起了一个头。

“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她眸中黯了黯,呼吸着华国的空气,在他的身旁,才是最好的。

“阿初,”他又叫,“你以前问我为什么喜欢你,想要娶你,那个时候没有告诉你,可是现在想要告诉你了。”

“嗯?”

顾云初一怔,又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手中的草叶。

“一转眼,已经八年了。”万俟暄抬头,闭了闭眼睛,忽然想起来了八年前的那个小女孩,不由觉得时光如梭。

“嗯,八年了。”她忽然觉得她很傻,八年前两日相处,可是等到重回华国皇宫,见到万俟暄人模狗样地站在顾徵旁边的时候,竟然没有认出来,虽然中间间隔三月。足够一个瘦瘦弱弱的少年看起来玉树临风。

“八年之前,苏沐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表现和那些在宫中长大的娇滴滴的公主一点都不一样,”万俟暄自嘲的一笑,“刚刚得知父皇的死讯,母妃不知被何人接走,那个时候,你们两个就是我能信任的全部。”苏沐是未来的帝师,而顾云初是苏沐看好的人,那个时候,除了这两个人,他别无选择。

“我也很感激你们的。”顾云初眉眼弯弯,轻轻插话。

“不一样,”万俟暄肯定的摇头,“两日的死里逃生,我以为我们是患难之交,可是等到再见的时候,你却不认得我。”

“相处的两日,你瘦瘦弱弱的,身上不是血便是泥,怎么会让人和衣冠华丽、玉树临风的江阳王联想到一起,”顾云初默默摇头,“那时我还以为和苏沐救了的只是一个穷人家的少年。”

万俟暄目光忽然带着几分茫然,他定定地看着顾云初,最后将心思一点点的收回,“第二次见到你,你完全不认得我,那种坚韧和傲气比之前更甚,我在想,你怎么会不认得我,会不会是看不起我,因为你是苏沐的徒弟,而我,只有一个江阳王的头衔,还什么都不会。”

他低低笑了一声,“要知道,我也是被宠大的,只要是不违背原则的,几乎要什么有什么,在你这里,激起了我争强好胜的心。”

“我开始为难你,冷眼看你受顾云惜的刁难。其实我是高兴的,你在我面前,是不一样的,”想起来她像一只炸毛的猫一样,他心中有几分愉悦,“可是,越陷越深,从和你对立,走到你的身边,虽然偶尔还是有唇舌之争。”

“阿初,我想保护你,把你护在我的羽翼下。”

万俟暄深吸了一口气,“你是强大的,根本就不需要我的护佑,我投到摄政王门下,习文习武,征战沙场三年,战功赫赫。可是从来没有想过,你会不需要我。”

“你有自己的主见,你喜欢少桓,不能嫁给他你便自残,然后为了赌一口气,又嫁给我。”

“我想用一切换你不去东越,可是你不需要。阿初,是不是戚少桓伤了你之后,你便再也没有心了。”

“我以为只要我一直努力,你的眼里心里总会有我,可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去东越。”

“情非得已。”她突然也是格外感伤,低着头,轻轻吐出这四个字。

“少卿,”她缓缓开口,“对不起。”

仿佛有什么压在她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而除了‘对不起’她却真的不知道应当说什么了。

万俟暄抿了抿嘴唇,又定定地看着顾云初,最好好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神情黯然,站起身来,“你没有对不起我,只要你过得好便好了。”

顾云初呼吸一滞,咬着牙,终究是没有唤出声,看到万俟暄的背影消失在她的视线内,她才缓缓闭上了眼睛,“你一直很努力,我的眼里心里,总是有你的。”声音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