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慕成凰远在京郊不知道慕秦易的情况如何了,就算是同在皇宫中的裴太后,也是几天没收到外头的消息了,寿康宫仿佛成了这宫里头的一座孤岛,那些每日来请安的嫔妃也是收到了皇上慕元安的意思,说裴太后最近身体抱恙,任何人都不能打扰,而慕元安自己,则是每日都去嘉禾轩小坐一会儿,开心的时候去,有时候一副震怒的样子,入了嘉禾轩,一出来,心情似乎也会舒爽许多。
这旁的嫔妃见了,亦是敢怒不敢言,也不知道这嘉禾轩里的惠宝林有什么法子,能这样自如地控制皇上的情绪,听说过几日,这惠宝林晋封惠才人的事情就要定下来了,这从采女一路往上爬的人不少,可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一路高升的人,总是让人不由得侧目的。
而将惠宝林最视为眼中钉的,自然是香叶堂的赵美人,不过好在皇上虽然一日总有半日在嘉禾轩,可偶尔还是会顺路过来看自己一眼,不过仅仅是看一眼可是不够的,想着之前,皇上来后宫便只去三处地方,熹妃、李昭媛和赵美人,之前那两个人她还算是服气的,毕竟人家的家世和在宫里的年头都摆在那儿,可这两人没了之后,总归是轮到她了吧,突然杀出个惠宝林,这算是什么?
时候快到了晌午,天气略有些闷热,赵美人命人取了她最爱的冰乳酪就着香梨哈密瓜之类的水果,再撒上了一层薄薄的核桃仁一起用小银勺子挖着吃,哎,什么时候她也能犯个恶心,没胃口之类的就好了,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里头,怕是只有这冰乳酪,没有孩子。
这时候,丰萤却是喜笑颜开地从外头小跑了进来,见着旁边也没有别人欢喜地道:“美人,听说今日皇上从嘉禾轩出来脸色比进去的时候还要难看,想来,是对着惠宝林的新鲜劲儿过了,又或者是这惠宝林说了什么让皇上不痛快的事儿,这可是咱们的机会啊。”
赵美人搁了银勺子,虽然她自个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是却从没放松对嘉禾轩那边的情况的掌握,总是时不时轮流派了宫里头的人去那边转悠,尤其是皇上去嘉禾轩的时候,所以她也才知道,皇上频频出入嘉禾轩的事儿,可是今日,唉,就是说嘛,这哪有吃不腻的点心。
“然后呢?”赵美人的语气里带着无法形容的愉悦。
“然后皇上就直接去了寿康宫了。”丰萤道。
去找太后了?这一从嘉禾轩里出来就去了太后那儿,难不成这惠宝林当真犯了什么大错,慕元安想要太后来出面解决?哟,那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儿啊。
不过经过前几次的教训,她已非那般鲁莽的人,又是让丰萤反复确认了几次,确定当时皇上的确是在嘉禾轩发了脾气,杯盏什么的也摔了,赵美人才是忙着让丰萤替自己出装打扮,趁此机会,自己也去一趟寿康宫,顺便,装一个善良懂事的模样出来。
而与此同时的寿康宫,裴太后虽然几日不能出去,也没有人进来能陪她,不过倒也无妨,她本就一心向佛,没有人打扰的时候,便是在配殿里念经参悟,有时候一跪就是一个上午,身边少了郁冬,便只有顾嬷嬷一人陪侍,不过这几日也算是清闲,顾嬷嬷一个人也是忙得过来的。
裴太后跪在殿内,顾嬷嬷便是守在外头,今日太后是跪得最久的一次,天还没亮的时候,裴太后便已经起床让人替她更衣了,现下也到了晌午,裴太后早膳午膳都没有用,顾嬷嬷看了一眼日头,便是轻声入了殿内,在裴太后身边小声地劝了一句:“太后,都已经晌午了,咱还是歇歇吧。”
裴太后身子却是一动未动,她的脊梁挺得笔直,整个人也是无比的虔诚,若是换了旁人,就算是那些年轻人,保持这样的姿势不到一炷香,也都会觉得累了,可裴太后却是这样一动未动地跪了一上午。
顾嬷嬷还欲再劝,裴太后总算是慢慢睁开了眸子,她垂头,示意顾嬷嬷扶她起来,她的膝盖已经有些麻木了,顾嬷嬷显得有些吃力,却还是努力保证裴太后的安全。
“不知为何,成凰和秦易出事的这几天,哀家总是觉得心里头不安稳,像是,那个时候要到了一样。”
裴太后语毕,顾嬷嬷眉头也是忍不住蹙了起来,却还是安慰裴太后道:“太后,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况且如今皇上也十分敬重太后,这次皇上只是不想让太后插手王爷和公主的事情,才会暂时让太后在寿康宫静养的,等皇上处理好……。”
顾嬷嬷说到此处却是说不下去了,处理好王爷和公主?怎样才算是处理好?非要给两人安上一个通奸的罪名才算是处理好吗?而且现下王爷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五公主起码还是知道在去往龙虎山的路上,可王爷,却当真是生死未卜。
裴太后看了顾嬷嬷一眼,顾嬷嬷忙是低下头道:“是奴婢失言了。”
裴太后摇摇头,继而又是抚了抚心口道:“是福是祸,终究都躲不过,哀家只是担心,皇上若是当真不论及手足亲情,将秦易……,罪过罪过,哀家再跪两个个时辰,就当是为秦易祈福为皇上恕罪了。”
“恕罪?朕要恕什么罪?”慕元安突如其来的一声低沉的声音让裴太后和顾嬷嬷都是为之一振,裴太后回头,见着慕元安一身朝服还未换下,表情紧绷得像是一块铁板,整个人笔直而刚毅地站在殿外那棵古松下,浑身散发着一种肃杀庄严的气息,他像是有备而来,顾嬷嬷正是要上前行礼,话还没出口,慕元安便是吩咐了一句:“顾嬷嬷你先下去,朕,有话要问裴太后。”
裴太后眼睫飞快地闪烁了一下,顾嬷嬷略有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孤身一人站在佛龛前的裴太后,耳边又是慕元安不耐烦地低吼:“朕让你下去!”
“是!是!”顾嬷嬷连声道了两句是。
顾嬷嬷一走,原本还略有不安的裴太后却是突然放松下来了,她转头看着佛坛上的玉身佛像,又开始一颗一颗地转动手边的佛珠,左手成掌立在胸前,微闭眸子道:“皇上是要来礼佛的吗?”
慕元安两步走近佛堂,阔步之后却突然停滞,他绕到裴太后跟前,根本无视这佛坛上的佛祖,直接挡在佛祖和裴太后之间,突然道:“太后,这些年来,朕,可曾亏待过您?可曾不敬重您?又可曾,对您有丝毫的怠慢?”
裴太后慢慢睁开眸子,她的眼睛无比清亮,她年纪大了,最近总是视物模糊,可是她的眼睛,却从来没有像今天一样清澈明晰,她摇头道:“皇上,一直对哀家犹如生母,虽然哀家并非是皇上的生母,可这些年来,因为皇上,也因为这后宫的几个活泼可爱的公主,让哀家这个孤家寡人,享受了不少天伦之乐。”
慕元安摇头道:“可惜,朕待太后犹如亲生母亲,太后待朕,却恨朕不能就地惨死。”
“皇上何出此言?”裴太后眼中全是惊讶。
慕元安慢慢蹲下身来,他的目光渐渐和裴太后齐平,语气突然变得轻快,像是饱受岁月沧桑的老人在述说很久以前的故事一样:“是啊,这样的天伦之乐,为何,朕的亲生母亲,却享受不了呢?”
“姐姐当年……。”
“朕的亲生母亲没有这个福分,可应该,也轮不到姨妈你这个杀人凶手,来占据本该属于母亲的幸福吧。”慕元安说完,眉色凌冽得像是腊月的寒风,生生地能在裴太后的心头上拉出无数道伤痕来。
裴太后听了默然不语,只是低头,手中拨弄佛珠的速度却还是不自觉地稍微快了些,慕元安见状,突然一手将裴太后手中的佛珠给打到地上,佛珠散落成一颗颗的,敲击着大理石的地砖,发出清脆的响声,裴太后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若是皇上非要哀家用这条命来偿还当年的罪孽,只管拿去。”
“太后这是承认了,是吗?”慕元安难忍心头的怒火,当他一开始有所怀疑的时候,他甚至更加怀疑自己,他第一次因为怀疑别人会有一种深深的自责感,这是当年和他一起度过登基最艰难的那段时光的裴太后,亦是自己母亲的亲妹妹,就算不是自己的母亲,也是自己的亲姨妈,他甚少相信一个人,可在发现那些蛛丝马迹之前,他都是无比地信任裴太后的,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原因,更大地来源于他要背弃自己之前所有的信任和判断,多么可笑,他一直以来最为信赖的太后,却是当年给他的母妃和自己下毒的人。
“当年的事很复杂,哀家一时说不清楚,可若皇上非要取哀家性命来弥补当年的过错,哀家无怨无悔。”裴太后闭上了眸子,她苍老的面容突然变得无比柔和,像是等待了许多天的时候终于到来。
“若是说不清,就慢慢说,朕会让太后您,死得明明白白。”慕元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