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并不笨,萧敬先一问,他立时轻轻吸了一口气,竟是不知不觉自己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用手托着腮帮子攒眉沉思,看上去活脱脱一个思考者。足足好一会儿,他才用极其不确定的语气说:“这应该不大可能吧?”
门外的越千秋都听出了小胖子那犹犹豫豫的心情,萧敬先既听且看,又怎么会觉察不出来?他哂然一笑,随即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步。
“我们不说过程,只说结果。你看,经过之前那番事情,那位程小姐和你因此结缘,而你甚至因此对她产生了几分……嗯,姑且不说好感,就当是怜悯和认同好了。而长公主那种最精明的人,更是把她留在了府中。从这个结果来看,原本该对她最警惕最疏远的你,现在却早就忘了当初那点初衷了吧?”
小胖子立时不服气地反驳道:“可我当初去看人的目的,除了为了瞧瞧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也早就想好了,如果她真的品貌双全,我也不是不能考虑……”
他的声音却不知不觉就小了,显得非常没底气。果然,紧跟着他就听到了萧敬先一声笑。
“你这种心态,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只要是聪明一些的人,都能大致把握到。”
“可舅舅你也说了,我对她不是好感,只是觉得她身世……”小胖子硬生生按下同病相怜四个字,随即振振有词地说,“再说了,除非是神仙,否则怎么算得到我会去偷偷相看她?”
“这世上是未必有神仙,但这件事哪怕不是能掐会算的人,只要仔细动动脑筋,大致也能推算出来。赵青崖和叶广汉一块去越家的事,不是秘密;千秋和你的关系,在有心人看来更不是秘密;你出宫硬是赖在我这,乍一看没什么,但联系之前的事,总能发现一定端倪。最重要的是,你怎么就知道你和千秋傍晚悄悄溜出去,就没有人察觉?”
萧敬先见小胖子被自己说得哑口无言,他就嘿然冷笑道:“且不说千秋武艺虽不错,但还不是绝顶高手,就说我,你怎么确定我就不会说一套做一套,一面说是帮你去相看未来媳妇,一面把消息透露给相关人士,让你到时候看到别人想让你看到的?”
背靠廊柱的越千秋险些跳了起来。里头这家伙也未免太妖孽了吧?他怎么觉得这话不是说给小胖子听,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要知道,他还真就是……这么猜测过!
而小胖子受到的冲击,却远远比越千秋更加大。他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你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不对,你既然现在对我这么说,那就肯定不会这么做的!哪有出卖人之后,还会对人说实话的!”
见语无伦次的小胖子说话一下子流畅了起来,萧敬先便好整以暇地说:“有时候,把自己的做法直截了当拿出来摊开在桌面上,也是一种非常好的办法,因为你说出来,别人反而不相信。嗯,就和千秋常常和你直来直去,你虽说生气,却觉得他没藏奸,那是一个道理。”
听到这里,越千秋终于再也没办法杵在外头,立时三刻就抬脚冲进了征北堂,黑着脸骂道:“萧敬先,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没事牵扯我干什么?我和英小胖直来直去是因为懒得费那脑子,我和皇上说话也是这样的,不行吗?”
“那你为什么对皇上,对英王说话都如此?而对别人却不是如此?”
萧敬先却再次反问了一句,见越千秋顿时语塞,他就不慌不忙地说:“你在有些人面前都是油嘴滑舌,心眼多多,可在有些人面前,你却表现得很直爽,似乎想都不想就说真话,这是为什么?千秋,你虽说很聪明,但这一点其实很好看破。”
趁着越千秋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字一句地说:“你这个人,年纪虽小,眼睛却雪亮,天生就能看透谁对你并没有存着太大的算计。所以,哪怕是在北燕上京,你对北燕皇帝,对我,和对徐厚聪对汪靖南,那就是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对你怀有企图甚至不善的人,你就像一只刺猬团子,看似好相处却步步算计。可对你无害或者关切的人,你就会表现得很直爽。”
就连越老太爷,平时爷孙固然亲近,嘱咐提醒虽多,但从来都不曾涉及到这样深入的剖析,因此,平生第一次被人道破自己的性格,越千秋纵使再伶牙俐齿,也不由得又惊又怒,偏偏一时半会他还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
而小胖子从当初在平生最悲惨的被严诩痛扁境地下初遇越千秋开始,就从来没在人面前占到上风,此时见萧敬先把越千秋说到面色铁青,心里那痛快就别提了。
然而,仔仔细细回味萧敬先这话,他突然发现自己肯定不能算是关切越千秋的人,那么,他竟然被划到无害这一类去了?
开什么玩笑,他堂堂英王,当朝天子唯一的宝贝儿子,打个喷嚏都会有无数人为之奔忙,一句话就有很多人要倒霉,他竟然算……温和无害?
小胖子眼看就要炸了,而越千秋则是终于惊醒了过来,立时对萧敬先的话嗤之以鼻。
“这不是废话吗?从古至今,就算是最老谋深算的人,在家里对着亲朋好友,总要放松下来,谁高兴没事就和人耍心眼?你说我看人准,我倒觉得我看你看走眼了!人家说我怎么狡猾怎么妖孽,我怎么比得上你?”
“为了离开北燕,你不惜冒着重伤身死的危险,不惜和北燕皇帝撕破脸,不惜丢下富贵荣华赫赫权势,跑到南吴这个原本的敌国当个富贵闲人,还勾搭得英小胖叫你舅舅?呵,怪不得前几天英小胖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越千秋一面说,一面斜睨了小胖子一眼,似笑非笑地说:“刚刚你家舅舅的话你听到没?他是在教育你,怎么做一个成功的孤家寡人!”
小胖子立刻忘了刚刚自己还在纠结居然被归类为无害的人,恍然大悟越千秋原来不是早知道,而是刚刚才知道他竟然叫了萧敬先舅舅,心底不禁有些后悔。
然而,他很快就又挺起了胸膛,理直气壮地说:“我还只是皇子呢,上头还有父皇,怎么就要做孤家寡人了?我就想有个舅舅而已,这又不碍着别人!”
“而且,你别错怪好人,是我自己软磨硬泡,要叫晋王殿下舅舅的,他没答应也没拒绝,我就自己叫上了!他刚刚才说过呢,你越小九是对有敌意的人才满身是刺,他又没算计你,又没害你,你干嘛老是挑他的刺?你好歹也在北燕叫过他舅舅,就算逢场作戏,那也有情分在,何必这么老是针锋相对呢?”
小胖子仿佛找到了做和事佬的感觉,竟是站起身来,腆胸凸肚地背着手走了两步。无论是他自己还是萧敬先,又或越千秋,全都没有发现,他那走路的姿态竟是和萧敬先有些类似。
“咱们的敌人已经够多了,自己人就应该团结,就好比现在只是为了一件共同的事,站的又是共同的那一边,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咳,咱们现在说正事,舅舅刚刚提醒的这种可能性也有道理,越小九你怎么看?”
见小胖子歪头认认真真地虚心请教自己,越千秋顿时愣住了。他甚至有一种错觉,那就是小胖子这会儿很有一种做仲裁大法官的气质……看见萧敬先似笑非笑看着自己,他想想和这人生气那也完全是自找罪受,当即没好气地说:“证据不足,无法判断!”
萧敬先不由得哈哈大笑,紧跟着才坐回了主位,点点头道:“没错,我也只是猜测。随口分析一下那程芊芊的各种可能性而已,拿你打个比方,结果就挨你这么一顿排瑄,你小子是想着我在金陵奈何不了你还是怎么着,尽来撩拨我!”
不等越千秋再次发火,他就笑吟吟地言归正传:“现在风声放出去了,相关人士也应该闻风而动了。千秋你今晚不妨住在这,最好别回去。你家影叔神出鬼没,人家抓不着,杜白楼估摸着也会躲,长公主那儿少有人敢骚扰。这样一来,我这里集中了你们两个人,又是新开的王府,很容易被人当成好捏的柿子。”
小胖子先是一愣,随即顿时摩拳擦掌:“照这么说,接下来就会有人过来试探?那最好了,我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地方发呢!”
越小九他斗不过,萧敬先对他又素来不错,他不可能把火气发在那些不大熟悉的王府人士身上,这股邪火只能撒向那些讨厌的人!
本来就考虑到自己回去的路上说不定会碰到点偶遇之类的,现在萧敬先又这么说,越千秋便鼻子一哼,算是答应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影叔那是煞星,绝对没人敢招惹;杜白楼亦是身手卓绝,肯定不会被人堵在家里;东阳长公主更是只有惹别人,别人不敢惹。勉强算起来,不在越府的他和不在皇宫里的小胖子反而真是软柿子。
既然越千秋不像之前那样被踩着尾巴那样暴跳如雷了,小胖子自觉自己这个和事佬做得很成功,心里一面盘算着越千秋的话,一面寻思日后能不能就用这样的模式和越千秋相处。
说不定,这才是压住这个死对头的好办法呢?
嗯,父皇当初把越千秋留给他当暗地里的伙伴,明面上的对手,一定就是为了教他明白怎么对付难缠的人——越小九比朝中某些难缠的老大人应该就只差一点点,谁让他有个好爷爷?现在多亏了他认下的这个舅舅拆穿越千秋的真面目,他终于明白怎么和人斗了。
不是瞪眼睛发脾气才有用,这家伙显然是吃软不吃硬!
如果越千秋知道,托萧敬先的福,小胖子现在对他畏惧之心去了大半,他一定会“宁可玉碎,不为瓦全”!可惜他又不是小胖子肚子里的蛔虫,郁闷一阵子也就算了。只不过,知道小胖子真把萧敬先当舅舅,他可没兴趣杵在人家舅甥当中碍眼,当即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
“昨晚上吹风受冻没睡好,我先去睡了,你们两个慢慢聊。如果不是火烧王府之类天塌下来的事,就不用找我了。回见,先走了!”
见越千秋撂下这很不正经的话,头也不回往外走,小胖子瞅了一眼萧敬先,见其脸上尽是无奈,他犹豫了一下,等越千秋确实走出去老远,他才低声说道:“舅舅,是我说话不谨慎……”
萧敬先知道小胖子这认错只是个态度,并不是真的就觉得错了,只能恨铁不成钢地数落道:“你是不谨慎,要不是今天在外头的是千秋,而是别人,那就麻烦大了。”
“我这不是知道舅舅你驭下极严,没你的吩咐,应该不会有人擅闯征北堂吗?”小胖子不用装就颇为委屈,“我还以为越小九肯定会在外头和长公主府的那些卫士多说两句话,谁知道他竟然这么快就进来了,还在外头偷听……”
谁知道越千秋在晋王府有随便乱闯的特权!心里这么想的时候,小胖子完全没去想,他在晋王府也是有特权的那个,否则他能这么容易到征北堂来?
“你那舅舅叫得那么大声,他还用偷听?”见小胖子这才哼哼唧唧无话可说,萧敬先就换上了那能够让寻常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镇定,今天要不是你一肚子火气急着找我说话,也不至于露出口风,不是吗?”
小胖子赶紧连连点头,心中却想,千万不能让萧敬先知道,之前他误以为越千秋知道,已经对人露出过口风了!只不过,知道萧敬先并不是真的和越千秋亲近到事事都说,他还是心中一阵窃喜,却没想到萧敬先紧跟着就丢来了一个让他苦恼的任务。
“回头若有来打探的,如果是暗着来,自有我的侍卫和我招呼,如果是明着来,这就要靠你了,这也算是你这个英王的小小考验。另外,你也得在心里想清楚,那个程芊芊固然是救回来了,你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也得有数。相信皇上也很期待,你接下来怎么做。”
当萧敬先大步出去,把偌大的征北堂留给小胖子之后,他刚刚那犹如教导真正外甥一般那亲切自然的微笑,立时完全无影无踪。到了院门外,他叫来不远处一个不敢靠近的侍卫,问清楚越千秋自来熟地给自己找了间客房,心头火大的他就直接找了过去。
他才不管越千秋刚刚是否说过不许人打搅,一推门发现下了门闩,就毫不迟疑地手指一滑动,一柄薄薄的小刀倏忽从袖子中落到了手上。正当他熟门熟路地撬门之际,就只听里头一阵响动。他立时似笑非笑从门缝中拔出了小刀,紧跟着,两扇大门就在他面前被一把拉开。
越千秋看了一眼萧敬先手中犹如玩物一般上下翻飞的锋锐小刀,脸色发黑地问道:“你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就因为我质疑了你一句,就不让我睡觉了?”
“没错!”萧敬先皮笑肉不笑地转动着手中那把寻常割肉小刀,一副找茬的语气,“我问你,我上次给你的信物,你接了,可我的那些产业,你去接收过没有?我的外甥,你去找过没有?如果你再不去找,那么,我就假戏真做,好好做一回大吴英王殿下的舅舅了!”
好像快九千字了……明天偷懒,单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