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六章 大殿之上的交锋

和南吴从开国时就相当繁复的册封太子仪式不同,北燕册封太子时一开始是相当简单的,俨然只是一场围猎之后的成人礼。然而,历经百多年立国至今,本来再简单的程序,现如今也因为汉官渐多,礼仪越来越复杂,多了无数繁文缛节。

所以从一大早起床吃饭出门之后,越小四作为今日持节册封的正使,就不得不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接受各种礼官的狂轰滥炸,不禁异常烦躁。

然而,越家就算被人讥刺为暴发户,好歹还是官宦之家,他懂事之后老爹就已经当官了,好歹还有些这样的经验。只可怜甄容之前在被册封为晋王时就已经被人摆布了一次,今天又被人从头到尾这么折腾了一番,和越小四汇合的时候,那张脸完全是青的。

尽管两人的冠服已经极其隆重,身姿笔挺,乍一看挑不出什么错处,你而在礼官们看来,这次的册封仍然形同儿戏。谁看到过一个郡王当正使,一个亲王反而充当副使的?就算两人说是义父义子,这辈分上的长幼应该屈服于身份上的尊卑,不然就换人好了!

更何况,两个人都姓萧,不姓姬!哪次册封太子的时候,连皇族都不出面的?

可到底是北燕皇帝的乾纲独断,礼官们也只能腹诽,不敢多说什么。等到簇拥了这两位炙手可热的亲贵进了大开中门的三皇子府,他们眼见得迎将出来的三皇子身材瘦削,一副不足之相,不禁更是觉得皇帝此番册封太子实在轻率。

三皇子昨天送走十二公主和越小四萧敬先,一夜不曾好睡,此时即便厚厚傅粉,眼下青黑却是一时难去。因为儿时境遇,他素来是个敏感多思的人,几个礼官那诡异的表情,他又怎么会注意不到?心中暗怒的他牢牢记下了这几个人,只想日后定要让他们知道厉害。

然而,等到接旨行礼后,预备启程赴宫中谒见皇帝,他都没有找到和越小四甄容说话的机会。

自然,他想问大公主是否有下落,是否抓到可能存在的逆党诸如此类的话只能憋在心里。

进宫的路上,坐在皇太子金轳中的三皇子提心吊胆,就怕哪里窜出个刺客,又或者半道上冲出一支奇兵想要截杀他。可他就这么战战兢兢走了一路,直到进了皇宫,始终平安无事。眼见徐长厚亲自率了禁军过来护卫,他才深深舒了一口气,高悬的心暂且落了下来。

即便是新晋皇太子,但在如今皇城和宫城内必须步行的新规面前,那也是一视同仁的。往日三皇子也不是没有走过这段路,可他昨夜没睡好,早起又因为今日仪式绝对会耗费冗长时间的关系,不敢吃喝,再加上光鲜却沉重的皇太子冠服穿戴在身上,勉强走到宫城大门停下时,三皇子就觉得体力有些支撑不住,人也有些透不过气来。

深知自己文不成武不就,身体也不过平平,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恐慌。

难不成别人不对他出手,是算准了这一点,所以挖了一个无形的陷阱给他跳?他眼下已经头昏眼花了,能够坚持到大殿参拜父皇,能够捱到在东宫接受臣子朝拜吗?

正当三皇子有些摇摇欲坠的时候,他突然只听到耳边传来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咳嗽,定睛再看时,就只见兰陵郡王萧长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面前。他张了张嘴想要求救,可到底还是没敢说,随之看到的就是一张笑吟吟的脸。

“今天仪式长,负担大,皇上体恤太子殿下之前一路辛劳,又被凶徒行刺,重伤几死,所以赐了一盒参丸,三皇子是不是因为紧张而忘记服用了?”

越小四一边说,一边笑着从怀中取了个小盒子双手递了过去:“正好十二公主把她那盒让我带着防备万一。老山参是个好东西,虽说还不至于生死人肉白骨,可太子殿下到底一度曾经受过重伤,还是该用一用,提一提精神。”

三皇子此时就只觉得仿佛久旱逢甘霖,连忙接了过来,因笑道:“多亏郡王和十二妹妹周到。前些日子在生死之间打了个转,我……孤确实还没恢复过来。”

称孤道寡是天子和储君的特权,因此三皇子这一改口并没有错,可是在旁人看来,当他接过那盒子之后,迅速打开捻起一粒参丸送进嘴里时,那种强撑的虚弱就已经显露无遗。

不管是如今御座上的北燕皇帝,还是曾经的太子大皇子,都是武力出众的人,因此本来就不看好三皇子的礼官们,此时又多了一项诟病新太子的地方。

这样孱弱的身体,日后怎么临朝御天下?

而越小四送出那一盒参丸之后,就回到了自己原本的位置。看到甄容朝自己瞅了过来,他回过去一个让对方放心的眼神,照旧气定神闲地带领大队人马往前走。毕竟,今天除却新太子,就属他最大。

相比三皇子晕倒在半路上这种结果,送一盒人参丸会让人看破三皇子色厉内荏本质,他的觉得这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事。他又没指望真的凭借一个从龙功臣来作威作福,这种没有媳妇陪伴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

与其说一盒参丸真的就有那样的奇效,还不如说三皇子在服下一粒参丸之后,这会儿总算是有了些底气,面色也在人参和精神的双重滋养下,奇迹一般地流露出了些许之前没有的神采。

至少当他步入大殿时,那些早就等候的臣子们审视这位横空出世的新太子,就发现人精神奕奕,哪怕谈不上龙行虎步,可至少有那么一丁点气势。

对比被派去出使南吴前的那位落魄皇子,现如今的三皇子确实算是脱胎换骨了。

不同于那些视线恨不得在三皇子身上扎几个小洞出来的臣子,御座上的北燕皇帝显得有些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表情完全不像是出席册立太子这种定国本的大典。当三皇子伏地下拜行完礼之后,他没等礼官按照程序说什么,就自顾自地开了口。

“朕之前废了一个太子,现如今把一个新太子还给你们了。”

这样丝毫不像是一个天子所说的话,就犹如一阵最冷的寒风,瞬间席卷偌大的殿内,也不知道把多少原本心情火热的官员冻成了冰雕。尤其是一直都称得上是北燕皇帝左膀右臂的左相和右相,哪怕他们素来不和,此时也忍不住彼此交换了一个眼色,心情都非常不安。

皇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同样心情发懵的,还有三皇子。他此时才三跪九叩完毕,正等着仪式结束,父皇象征性地告诫几句,然后就去东宫接受其他兄弟和臣子的朝拜,可谁想到父皇突然打断了本该有的程序,然后就说出这么一句形同儿戏的话来!

哪怕他自己都对天上掉下来的太子之位诚惶诚恐,可这种如同猴子一般被人戏耍的屈辱,还是让他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揪成了一团,恨不得扑上去质问自己那位从来喜怒无常的父皇到底想要干什么。然而,他终究是不敢,甚至匍匐在地不敢动一动。

“朕知道,这个太子很多人都不满意。这会儿大殿之外,原本应该是负责守卫的那些将士,也被人掺进了无数沙子,就等着太子从这儿出去之后一下子冲上前,乱刀把他剁成肉酱,当然,如果顺便能把嗜杀嗜血,反复无常的朕给一块杀了,那更是再好不过。”

如果说刚刚的阴风已经让不少大臣化身成了不会说话的冰雕,那么,此时此刻这诛心之言便犹如疾风之中夹带的冰刀击打在那些冰雕上,让那些冻得严严实实的雕像瞬间碎裂开来。只不过是一瞬间,也不知道多少原本挂着完美笑容或者严肃端庄的大臣为之遽然色变。

相形之下,早有准备的越小四面上只是有些讶异。他甚至还有余裕看了一旁的甄容一眼,在这鸦雀无声到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清晰可闻的时刻轻声问了一句:“是哪个蠢货竟然想要在这种时候一箭双雕?”

甄容没有回答越小四这个明显不是问自己的问题,反而用桀骜不驯的目光扫了一眼众多大臣。见很多人在他的目光下不自觉地偏移视线,还有人则对他怒目相视,他冷笑一声就淡淡地说:“皇上既然揭破了有些人的诡谲伎俩,那么各位大人最好摸一摸脑袋。”

这话之中的杀机没人会误会——这位前青城掌门弟子,现在的晋王,兰陵郡王的义子尽管曾经被北燕皇帝贬为骑奴,可在兰陵郡王萧长珙被皇帝派出去“顺路平叛”中,甄容带着原本属于萧敬先的那些侍卫那简直是所向披靡,叛军犹如砍瓜切菜一般倒下。

没有人知道,桀骜不驯这四个字,从前的甄容根本就搭不上边。他素来是个身处武林却被人称之为温润如玉的少年高手,如今这份性格全都是在北燕这将近一年给磨砺出来的。

可人们至少知道,此时此刻在这大殿之上,如果甄容和萧长珙出手,有几个人能保住项上人头?更不要说,御座上的皇帝也是杀出来的名声,那一身艺业,只怕身经百战的将军也未必是对手。最重要的是……

天子是大殿上唯一可以佩剑的,这是北燕从立国到现在唯一不曾改动过的规矩!

在甄容的威胁之下,殿上更是死一般的寂静。而伏跪在地的三皇子虽说有了几分底气,可还是不敢轻易抬头,更不要说站起身来,只是屏气息声地等着父皇的回答。然而,御座上的天子尚未发话,这里却传来了一个他绝对难以忘怀的尖细声音。

“我的脑袋就在我的脖子上,谁敢来取?”

殿上群臣慌忙往声音来处看去,待认出来人,距离近的慌忙呼啦啦往后退,距离远的则是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那声音原本极小,可大殿中满满当当挤了上百号人,有些没看到的免不了要问,最终那嘈杂的议论几乎如同菜市场。

因为来的赫然是大公主!

尽管身穿男子的官服,但此时此刻一把掀掉帽子,露出了满头秀发,以不施粉黛的真面目对着所有人,大公主自然就没有什么藏头露尾的打算。她昂首走到大殿中央,居高临下看了一眼还没站起身的三皇子,轻蔑地冷笑了一声。

“他是什么东西,也配当太子?论出身,他的母亲只不过卑贱宫女;论排行,他既不是嫡子,也不是长子;就算抛开一切论本事,他除了夹着尾巴从南吴逃回来,从这一路上的行刺之中捡回一条命,还有什么本事?不过是一条只会跪在地上摇尾巴的狗,凭什么入东宫?”

这话说出了很多大臣的心声。然而,此时此刻却没人敢附和,只有无数的目光悄然投向了皇帝,以及今日担当册封正副使的兰陵郡王萧长珙和晋王萧容。然而,萧长珙和萧容父子一个满脸事不关己似的无所谓,一个则是冷峻的脸上结满了寒霜,却谁都没说话。

而回答大公主这质问的,不是别人,正是御座上此时端坐如钟的皇帝。

“论出身,朕也不过是寻常宫人所生。论排行,朕也非嫡非长。论才干本领……呵呵,想当初,朕那些兄弟谁不是被无数趋奉他们的大臣说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

原封不动地把大公主的话给噎了回去,见她面色极其难堪,北燕皇帝这才淡淡地说:“你瞧不起他这个弟弟,朕从前只当没看见,没听见。朕信奉的是人要凭借自己的力量从污泥中挣扎出来,而没有那个本事的,那就是活该!”

“出使南吴,你那些弟弟没有一个愿意的,所以才只有他出来顶缸,而他就算被楼英长丢在金陵,可到底还是回来了!也许他现在看上去像一条狗,你又怎么知道,那不是正等着撕开你喉咙,以你的血肉为食的恶狼!”

被人比作恶狼,也许这在南吴是痛骂和侮辱,但在北燕却是夸奖,三皇子却不知不觉直起了腰来。虽说仍然长跪在地,可他就仿佛被注入了一股精气神一般,再也没有刚刚那种彷徨和惊怒。他甚至微微侧头斜睨了大公主一眼,平生第一次找回了与对方分庭抗礼的勇气。

他已经是太子了,凭什么还要害怕这样一个明显犯上作乱的公主?

大公主没想到父皇竟然真的会为了那样一个她从来都没放在眼里的弟弟说话,在最初的愕然呆滞过后,又发现三皇子那眼神竟有些挑衅之意,她不禁惊怒交加地叫道:“这简直荒谬!龙生龙,凤生凤,狗生出来的就是狗,怎么可能是狼!”

“你不要忘了,他的生母固然不是什么贵人,但他的父亲是我!”皇帝终于站起身来,他已经是年近知天命的人了,但站在整座大殿的最高点,那种渊渟岳峙的气势却扑面而来,让所有臣子都不敢直视。

“如果按照你说的,母亲的血缘决定一切……呵呵,你也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宫人所生,生下来她就死了,所以才有幸成了你母后的女儿,你又凭什么瞧不起你这个看上去卑弱可欺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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