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不似林间小路平坦,乱石嶙峋、杂草丛生。短短几十步距离,奈何他是一个目盲之人,却走得艰难无比,一连摔了几跤,膝盖磕在石头上碰得鲜血直流。
好容易来到水边,他似是极为兴奋,却先跪下来,双手合十,虔诚祷告:“感谢上天诸神庇护!恳请上天诸神保佑,让小人的眼睛哪怕只能看见一点也好,小人命如蝼蚁,只想今后能自立生活、赡养母亲。”
说完,颤抖着将双手浸入河水,小心地抹在眼睛上。
玄乙看得明白,心生同情,暗暗一叹。这魔界地面上流淌的河水,连洁净都算不上,又怎么可能治好他的眼睛。
俊卿也面露不忍,本来他是想要化为凡人之身,出声劝这青年快些离开的;此时却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沉默。
凤族法术蕴含守护治愈之力,以凤族帝君之能,要治好这个凡人的眼睛不费吹灰之力;然而虽是怜悯,身为神祗,却不能轻易出手干涉凡人的气运。
青年静静等待了一会,满怀期待地睁开了眼睛。
若他的眼睛被治好了,见到一旁的玄乙和俊卿不免会吓一跳,必是会说话的;但他并没有什么反应。
他自然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青年似不能相信,急急双手舀了河水,胡乱拍在眼睛上。几番下来,他索性将脸全部浸在水中,闭气忍耐了一会,然而抬起头,眼前仍是一片黑暗。
他终于确认自己是被骗了,瘫坐在河边,嚎啕大哭。
浑浊河水在夜色中奔流,水声喧哗,掩盖不住他绝望悲怆的哭声。
玄乙扭头,见屏障另一边,玉芳菲也瘫坐在地上,痴痴看向他,鬓发散乱,泪流满面,精致的绯色指甲深深抠进身下泥土中。
青年哭了一会,慢慢平静下来,默默起身,艰难摸索着回到原路。待他穿过那道金光屏障,玉芳菲便也胡乱用衣袖擦干眼泪,重新化为小猫形状,轻轻爬上他肩膀。
青年摸着小猫,带着哭腔道:“啊,小猫儿,你回来啦。你看见我的笑话啦,可叹我不但目盲,而且愚笨,异想天开,竟然以为凭我一个瞎子就能找到仙界的河水……哎,你知道吗,我一路来到这里,跌跌撞撞并不容易;还有我娘,她为了我能来这里治眼睛,备了好多干粮,还借了别人的银钱……如今我却还是瞎着,叫我怎么回去见她……”
小猫只一声声叫着,仿佛比他还要伤心,一下一下地舔着他的眼睛,似是极力在安慰。
青年悲苦地念叨着,渐行渐远,消失在小路尽头。
玄乙这才低声开口责备俊卿:“方才你急着出手,虽是救下了这个凡人,但未免有些草率;这狞猫诡计多端,难保那不是她的圈套。”
俊卿摇头,叹道:“不管是神是魔,真心爱一个人的眼神,作不了假。我见了她看那凡人的眼神,这才出手。”
玄乙听得他语带伤感,转头看去,只见他微微垂头,优美的侧脸隐在夜色中,眼角流露一丝深远的惆怅,不由怔了片刻。
尚在沉默,狞猫却已急急奔了回来,来到他们面前,化出法身,仍是跪倒在地,向俊卿拜了三拜。
玄乙想起之前未了的事情,正犹豫要不要就此将她除去,却见她抬起左手放在嘴边,露出利齿,一口将掌心咬穿,任鲜血汩汩流出,膝行至俊卿脚下:“大人,您方才出手相救的大恩,芳菲永世不忘。只是我被困在这牢笼之中,无以为报,只能给您献上我的贱命。”
她举起流血的左手,发誓:“我玉芳菲在此发誓,愿认您为主人,从今往后,不论水火,任凭驱使!”
玄乙愕然:这狞猫竟是要发下血誓,认俊卿为主!
*****
瞧着狼狈的玉芳菲,玄乙眼前却忽然出现了另一个女子的模样,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左袖——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魂魄脱离混沌境时,只有亲手铸造的潜渊剑跟随着她,立春为她做的那只香囊被落下了。
想到立春,玄乙心中忽然柔软了些,才觉出对那小兔精甚为挂念。
从前那个女孩子也是这样,举起滴血的左手跪在自己面前,目光虔诚。乱蓬蓬的头发,黄巴巴的小脸,怯生生地发誓:“俺立春在这发誓,愿认玄乙为主人,从今往后,只听主人的话!”
……
两万多年前的一个寒夜,玄乙的魂魄在立春家的地窖里悄然醒来,满身染满腌萝卜干的咸味。
那时玄乙浑浑噩噩,尚不知自己沉睡了多久,也不知自己的法身在哪;只记得之前自己的灵魄与逝去的家人、族人一道,被封在七彻镇魂鞭之中。
父母、兄长和族人,用他们已逝的魂魄尽力为她支撑出生长的空间,她的灵魄便是在那镇魂水绵之中,与水绵的重重威力抗争着,艰辛喘息着,慢慢长大,每时每刻都是怒火灼心、恨意滔天。
水绵之中,窒息又绝望;斗转星移,不知岁月几何。只能苦苦地煎熬着,一点点竭力变强,等待重见天日的那一刻。
终于某一天,一声弦响,灵魄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召唤,硬是从那镇魂水绵的薄弱之处被唤出,瞬息之间来到自己的法身面前!
她的法身却是一身白衣、眉间一点朱砂,是凡间修仙之人的装束,正在一间昏暗空荡的屋内踱步,看得出来法力不高。
这也难怪,法力精髓本就蕴含在灵魄之中;没了灵魄,只留下生魂在法身之中,无依无傍,仅靠母亲临终前设下无影墟的保护,法身能在这险恶世上平安无恙地存活生长到现在,已值得万分庆幸。
法身中的那缕生魂与来到面前的灵魄甫一对视,尚在疑惑:“你是……谁?竟如此熟悉?”但她即刻感觉到了与灵魄的契合,似醍醐灌顶:“你是、是……我?!”
灵魄点头:“不错,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合整之后,我们便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那法身眼睛清澈,脸上却带些呆气,因她没有从前的记忆,因此尚不能理解灵魄所带的强烈情绪,犹自说道:“能否等等,我现下在等人,他还没来……”
灵魄刚刚脱出镇魂鞭,不可无依无着过久,不耐多说,便急急对着生魂一勾手——生魂逸出,与灵魄交融——
然而也许是生魂与灵魄自母胎之时就被生硬分离,之后生魂随着法身一同成长、灵魄则在镇魂水绵中随之成长,经历不同,各有棱角;两股神魂经过磨合撞击、剧烈震荡,仍是裂缝太多难以弥合,无法稳定合一,竟久久不能回归法身之上。
无所依附的魂魄被来自天际的宏大安息之音感召着,眼看即将要背离法身、消散于天际,但这两股神魂分别都有心愿未了、带着深深的执念,绝不肯轻易陨灭,一起在心中呐喊:不,我还有心愿未了,我不肯就此消散!
方才无法融合的灵魄与生魂,此时却达成了默契,眨眼间合二为一。至此,巽朔龙女玄乙的魂魄终于完整。
可是晚了,面前已是天际亘古以来的安宁之地,无数神魂皈依消散之所,无声、无形、无影。
魂魄奋力挣扎之间,将安宁之地的气息搅乱;眼看就要坠入全然虚无之中,冥冥之中却敏锐感到有一线生的气息透过来。
原来是无形的墙上有一道缝隙!那缝隙一闪即逝,玄乙的魂魄却拼尽全力抓住了这一线生机,跻身缝隙之中!
这缝隙中的气息浑浊枯竭,但比起安宁之地那种令魂魄颤栗的虚无,玄乙只能奋力穿越,以求生机。
缝隙不知通往何处,眼看甬道尽头在不断缩小,玄乙顶着狂烈的朔风,一头跃进这个世界!
身后的缝隙闭拢,她似一片枯叶,翻滚着跌下厚重铅色层云,尚未来得及看清身处何处,就法力耗尽、精疲力竭,魂魄便陷入了沉睡。
然而毕竟玄乙乃是顽强的上古巽朔龙族,沉睡之中,灵魄恢复了法力,一点一点收容了生魂,并将两者融合的裂缝一一修补完好、合整为一。
现在,她的魂魄终于完全醒来了。
来不及细想其他,她睁眼瞪着破败暗沉的地窖屋顶,双拳紧攥、双眼血红,满心满脑只有一个声音在不住地嘶吼——杀了昊空!杀了昊空!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一定要杀了昊空、报此深仇大恨!
……
也许是因为巽朔神魂的觉醒,整个绝境刮起罕见的漫天风雪,立春出不了门,不得已到地窖里来拿那些贮藏着防备饥荒的萝卜干。
玄乙至今仍记得,立春穿着件破棉袄,点了一盏短短蜡烛头,推开地窖门,看见在装满萝卜干的小缸边打坐的自己时,那脸上的表情。
那瘦瘦小小的女孩子在惊吓过去之后,凶狠地冲她大叫道:“别动俺的萝卜干!”
女孩抄起门后一把铁锹,护在萝卜干前面,龇牙咧嘴,虚张声势。
玄乙刚刚稳住神魂,将过去之事在脑海中理完一遍,勉强按捺住心中恨意;且尚不知自己身处何地,甚为烦乱,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教训我?”
女孩被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握铁锹的双手抖得像筛糠,却仍彪悍地张牙舞爪:“你才是何人?为何在俺的地窖里?你快把偷吃俺的萝卜干吐出来!”
萝卜干?!
且不说她只是神魂幻身,不用进食;就算要吃东西,堂堂龙神难道会偷吃这兔精的寒酸萝卜干么?!
玄乙闻闻自己身上的萝卜干味,不想多说,起身要走,女孩下意识地将铁锹拦过来,被她随手一挡,厚厚的铁锹碎成了好几片,咣当掉在地上。
女孩又是吓了一跳,死命咬牙,终于崩溃大哭起来:“你……偷吃俺萝卜干,还把俺的铁锹弄坏了!你看看,碎成这样,拼都拼不好,俺拿什么锄地,明年还怎么种萝卜?呜呜,俺要饿死了!”
玄乙心烦的很,懒得理她,走出了地窖推开柴门一看,才惊觉这个地方出乎自己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