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锋又愧又怒,只得答道:“元帅不知。他归隐已久,这些事皆是我私自所为,与他无关。我这么做,确实……有愧于他。我,我实在没资格说姑娘你,对元帅最为不敬的人就是我自己!”他低下头,重新攥紧了拳头,努力克制着情绪。
玄乙扫他一眼,见他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指甲处尖爪似有出鞘之意,心下了然:这贪狼一直以来费尽心思藏掖的秘密被自己一口道破,惊惶之下已动了杀念。
玄乙早已对这个昊空旧部看不过眼,见他如此冥顽不灵,干脆提衣起身,直截了当说道:“你这个人,果然不知轻重。我还没想杀你,你倒先动了灭口之念。我可没长着一副如今神族的慈悲心肠,我的剑也很久没有出鞘了,你看起来骨头倒硬,拿来磨剑正好。”
俊卿大惊,忙按住丛锋:“丛锋兄切勿多心,稍安勿躁。我这位朋友与天庭不是一路,看在小弟份上,请你不要将我们的行迹透露给别人;我们也绝不会泄露你们的秘密。”他转头恳切地看向玄乙:“你说是吧,小黑?”
这为贪狼魔君既自以为是又不知死活,玄乙才不想屈尊迁就,冷冷地不说话。
“你们又吵架了?”三人僵持之时,却是牡丹又端了粥来,担忧地看着丛锋:“大牛子,吵架不好!小黑是好人,你不要欺负她!”
丛锋本不欲理会俊卿相劝,明知自己敌不过眼前这个不知来历的女子,仍毫不示弱地对玄乙怒目相对;听了牡丹的话,却即刻松弛下来,不情不愿地低眉赔礼:“是我错了,请姑娘高抬贵手。”
见牡丹眨着圆圆眼睛看过来,玄乙也勉强还礼应道:“看在你夫人的份上,你这赔礼我受了。我也有失礼之处,请你包涵。”
待牡丹离去,俊卿才问起其中原委。丛锋知道再瞒不住,便叹道:“当年濯天之战,元帅让我担任昭晴神女的护卫,可是我却没能保护好她,令她遭到魔族偷袭。她受伤一直未能痊愈,听说后来与元帅成亲之后,连腹中孩子也是因此没能保住……我辜负元帅的信任,一直愧悔难当,所以听不得别人议论元帅一丁点不好……你这位朋友说的对,最愧对元帅的就是我……”
“实话告诉你们,我在这城堡外围布下监控防备,倒不是因为害怕天庭追查到我的行踪,而是,怕他们查到另外一个人。不怕你们笑话,我就是为了这个人,才假作入魔来到魔界隐居……我的妻子牡丹,她从前是……罔师的女儿。”
俊卿惊得不知说什么:“罔师?从前挑起濯天之战的魔君罔师?!”
玄乙也是惊讶,濯天之战时她尚未出世,虽对濯天之战的细节知之甚少,但神界皆知,罔师当年被昊空射杀在栖鹿峰下,魔族军队一败千里,罔师的儿女们不论是否随行征战,后来都皆尽伏诛。原来竟还有漏网之鱼,被昊空的旧部私自藏在这里过起了小日子?
这可有意思了。
丛锋见玄乙冷眼看来,似带轻蔑,自觉无脸,低下头去:“此事本是性命攸关,但既然这位姑娘都看出来了,想必不是一般人物,我便什么也不瞒了。”
丛锋便将事情一五一十讲来:
濯天之战初时,丛锋不过三百岁,还是一个低阶伍长,极为勇敢,每战都拼尽全力。可一次冲锋时头脑过热,一不小心冲进敌阵太远,以致于后方收兵时与部队冲散,虽破出了敌阵却反了方向——冲进了魔界领域。
丛锋在魔界幽林中东躲西藏,便是在此时机缘巧合,遇上了未曾随军出战、骑着犀牛路过林中的牡丹。他谎称自己不愿意打仗,是从神族军中跑出来的逃兵。这个谎言虽然蹩脚,但娇蛮却天真的魔君之女却相信了,命令手下不许伤害他。他自然是誓死效忠神族,在养好伤之后带着对牡丹的感激悄悄摸回了队伍,继续在军中任职。
尽管心中有些朦胧的感觉,但对方是与神族势不两立的罔师的女儿,他从不敢深想,觉得小儿女之意绊不住自己这神族将领、大好男儿,果断地将那浅浅情根生硬拔除。
直到罔师身死、魔界兵败,丛锋仍存着一丝侥幸,想着牡丹并未参加濯天之战,虽是魔君之女却罪不至死,应是逃走藏匿起来了。昊空隐退后,他便在天庭做了个天官,忍受着同僚的挤兑,日子过得白水一般。
魔军残余潜逃各地,天庭花了漫长的时间将其一一抓捕;罔师的儿女们渐渐被缉拿归案,一一伏诛。丛锋日常稍微留神听着,从没有牡丹的迹象。牡丹是无辜的,她一定跑远了,天庭也不会过于为难她,他想。
每日事务琐碎,忙忙碌碌,丛锋就这样仿佛渐渐忘记了还有牡丹这个人的存在。
直到万年后的某一天,他听闻罔师在世的最后一个子女终于被抓到,即将以雷刑消灭。这消息仿佛自己的板斧狠狠劈在身上,丛锋丢下手里事情、甩脱盔甲就狂奔向刑场,远远地见到了那个曾经救了他性命的小魔女最后一面。
牡丹茫然地望着行刑台下,像被拔了爪牙的小兽,目光没有焦距。
九道天雷隆隆自顶劈下,落在她瘦小身子上,她的魂魄随着身体一道,灰飞烟灭。
不知在临死之前,她可曾想起了久远之前在林中遇见的那个愣头愣脑的神族小兵,有没有后悔救他。
看着行刑台上空空的锁链,猛然间,丛锋自己也像遭了雷劈,心像是被劈碎了,一口鲜血涌了出来。他这才知道,原来情根从来是拔不去的,它只会在心里越长越深,盘根错节;你若将它□□,整颗心也就毁了。
丛锋辞去天庭职务,来到从前与牡丹相遇的魔界幽林。他本无意寻找什么,或者缅怀什么,毕竟千万年已逝,而他当时并没有和牡丹说上过几句话,就连悄然归队时,连句道别的话也不曾留下。
命运却对他无比宽厚,就在他徘徊在此地时,那个女子如同从前一样,戴着彩石项链,骑着独角犀牛,慢悠悠从林间走来,出现在他面前。
牡丹并不记得他,那衰老的犀牛却认出了他,几番试探之后,才向他道出了真相。原来魔军溃败之后,牡丹的大哥便料想到天庭必然会斩草除根;风声渐紧,为保护这个小妹,无奈之下,他使出裂魄之术,将妹妹的灵魄与生魂分开,将灵魄安放在牡丹的一个忠心侍女身上,化为牡丹模样,带着她一起逃亡。那个侍女终于被天庭追上,那日丛锋在行刑台所见的便是她,带着牡丹的灵魄一同逝去。
而牡丹的法身却留在此地,没了灵魄,她身上没有魔气、也没有从前记忆,也就不惹人注意,从而避开了天庭追捕。
丛锋便默默留下来,守着她们。他深感天道对自己格外开恩,牡丹的灵魄已被毁去,她不再记得自己是罔师之女,不再记得从前那个被自己救下又逃走和自己父亲作对的神族小兵,这让丛锋不用面对她的质问与审判。她只知道他是流浪过路的人,老犀牛信任他,她便也信任他,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大牛。
没了灵魄的牡丹似一张白纸,不晓世故、没有法力;除了人迹罕至的魔界,丛锋想不出来把她藏在哪更安全,便干脆铁了心留下,舍弃了神族身份,以魔气伪装自己,招募手下,建起堡垒,时刻防范着天庭可能派来追查的人。
……
俊卿默默听完,调笑道:“丛锋兄,当年我因为相思醉卧树下,你曾笑我没出息,想不到后来你却比我高明不到哪去啊!”
玄乙不以为然:“不知牡丹可知道你与她的这段过往?”
“我知道!”院门边忽然传来牡丹的声音,她走过来,摩挲着丛锋颤抖的后背,眼神平静:“我与大牛成亲之前,大牛把这些都告诉我了。我知道我爹爹和家人被神族杀了,不过那时是在打仗,打仗本来就是要杀死对方的,所以打仗不好。大牛那时是神族士兵,他理应帮着神族打我们,不然就是叛徒。而且我爹爹他们有错,是我爹爹主动和神族打仗的。虽然记不起来,但我想从前的我应是也有错,所以受惩罚死了一次。现在大牛再不当神族的兵了,我也死了一次,算是赎罪,所以现在我们两个都是好人,我便要和他在一起,好好活下去。”
她安慰地轻拍丛锋的后背,目光坚定又坦然。
玄乙听得她这寥寥几句话便将数万年恩怨化繁为简,心下不由赞赏。看来牡丹虽失了灵魄,却并非心智不全,只是本心更为清澈智慧。
俊卿抚掌感慨,笑叹道:“丛锋兄,不,大牛哥,你得此一人,这黑暗魔界就是你的桃花源了,真是羡煞小弟。”
丛锋不语,只感激地握着牡丹的手,看着她的眼神深情得能掐出水来,哪里还分得出功夫瞧旁人一眼。
俊卿见状,识趣地随着玄乙走了出去。